中国传统戏曲的时空观念,是较为自由的。在元人杂剧中也是如此。
元杂剧中,一个剧本所叙述的故事,其时间的跨度,最长可以是几十年,如《赵氏孤儿》,也可以是几年,如《谢天香》;而佛道度脱剧中,设定的时间,更有长达上百年的,如《布袋和尚》。一般情况下,杂剧并不明确表示前一折与后一折相隔多少时间,只是当时间对于剧情发展有特别紧密的关系时,才加以点明。如《赵氏孤儿》点明20年后,是为让孤儿长大报仇;《布袋和尚》的大跨度时间,是为了说明仙佛的好处,所谓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在空间上,一本之中,两个场景,远者可以相隔数千里,如《合汗衫》,而且舞台表演以人物活动为线索,没有场景上的限制。场景的变换,可以通过人物的动作、宾白和曲文来表示,灵活多样。
但是,这并不是说元人杂剧对于时间和空间没有任何限制。从元人杂剧的剧本看,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有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表现方式,为作家所遵守。 表现在一折之中,以主唱角色为线索的表演,在时间和空间上保持同一性。就是说,杂剧的每一折,都是严格遵守同一时间、同一空间的。其中时间的同一性,从杂剧叙述的事件经历看,可以说都不超出一天时间。有时按日常生活不可能同时发生的事件,作品也都力求写成是在同一时间的平面上发生。空间则基本保持同一地点同一场景。由于中国戏曲一桌二椅而无固定的背景,场景皆系于人物,让人物用动作与言语来告诉观众场景的变换。但这种变换也是以同一时间为前提的。
这类例子甚多。如《汉宫秋》《梧桐雨》的第四折,主唱人物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用大段抒情曲文来表述人物的内心;又如《李逵负荆》的第一折,李逵上场,是从梁山下来,来到王林的小酒店,一路上见景生情,叙述场景与情景的变化。这里,时间上是有一定的跨度的,但始终是围绕着主角,而且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
有一种情况看似例外。如《看钱奴》第二折,正末一伙人商妥要去贾仁家卖儿去,先是同下,再由贾仁和卜儿上场自报家门,正末等重上,表明来到了贾家门前。这里场景有了变换,但时间是一致的。舞台的限制,不允许一面表现正末行路,另一方面又让贾仁上场独白,便只好让正末暂时下场,腾出舞台表演区。这里正末其实是“虚下”。中间虽插入贾仁一段,并没有把剧情割为二截。 这种一折之中时间和空间的一致性,使得剧作能够集中地刻画人物,迅速地展开情节与冲突。整剧的相对松散和一折的高度集中,合于聚与散的辩证法。一本四折的体制是短小的,但一折之中集中表现,又能够容纳较多的内容,因而化短为长了。惟其如此,才能使短小的杂剧体制,获得很大的灵活性,能够在短小的篇幅之中,表现较长的时间,容纳较大的空间,集中表现鲜明的人物形象。
由于杂剧是取其横截面的,不同于南戏的全景式的表现,所以它的每一折保持同一性的原则,使得杂剧作家在创作中,不是像南戏那样平铺直叙,细细展开情节,而需尽可能删削多余的内容,更加注重切入的角度,强调起承转合。所以显出关汉卿等人大刀阔斧、善于“搭架”的才能;以及善于从长篇故事中截取一个片断、一个侧面加以表现的特长。
当情节复杂时,如何处理曲折多变的情节,便是一个难题。中国戏曲又因为面对普通民众,必须有头有尾、事事交代清楚,而通常不能如西方戏剧般放到幕后由潜台词解决,由观众的想象来补足,所以杂剧便用楔子的形式来补充。当楔子尚不能充分表述事件的变化时,便只能在每折之末,加以小段的表演来补充。于是便有折末或戏末犹有“楔子”的情况出现。这种补充通常也是为保证大套曲文完整表现,不使情节的交代占有套曲的位置。而文人作家与才人作家的区别,也每在于对于情节的处理技巧与重视程度上。前者对于抒情和刻画人物内心的曲文的撰写,以单折论,往往有杰出之处,但就全剧的情节表现而论,未免不足;后者曲文方面虽无惊人之才华,而情节的变化宛曲,一环紧扣一环,也有不可及之处。
时间和空间的同一性的最大优点正是有利于集中刻画人物。频繁变换时间和空间,会割断内在的气势。所以,杂剧作家安排四折套数时,通常尽可能让四折都保持时空的同一性。如不能保有四折的时空同一性,大多数情况下便是前三折保有同一性,以第四折作余绪交代,结果第四折往往成强弩之末;或是以后三折保持同一性,以第一折作为序篇。这说明,保持时空的相对同一性,是由文学艺术内在的要素决定的。强迫保持同一性,不能越雷池一步固然不当,但时空频频转换,也必然会使情节松散,导致笔力的削弱。(作者系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教授) (黄仕忠 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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