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崇涛先生委托山西教育出版社寄赠他的新著《戏缘》,先睹为快,30万字不觉一口气读完,余味无穷,兴犹未尽。作者是驰名中外的戏曲史论专家、中国艺术研究院资深研究员,学术成果丰硕,这回却以别开生面的“自述”方式,描绘其从未及三岁与戏剧结缘直至七十余岁仍痴迷不減的特殊人生轨迹,文字清丽,内涵丰富,记述生动,机趣横生。
全书围绕作者一生“戏缘”经历,始自家乡浙江瑞安童蒙成长,继而省城杭州求学、小城平阳从教,最后落脚京城研究戏曲。海外所历,则有英国牛津、荷兰莱顿、西班牙皇家图书馆、韩国多所大学、美国哈佛、伯克利等国际名校以及台湾“中央研究院”等处研习或教学戏曲,上下七十年,纵横海内外,所历所见所闻所思,皆与“戏”字有关,故书题《戏缘》。书中所写多为“凡人小事”,并无惊天动地之举,因作者巧妙借用其个体生命体验与个人特殊见闻,加之妙笔生花,点染得法,剪裁恰当,书写动人,说理近切,终于真实地见证了从上世纪40年代迄今70余年间的历史局域和戏剧现状,透视了这一时期中国社会与中国戏剧发展状态之一斑,表达了作者关于中国戏曲历史与理论的独到见解,此即所谓“以小见大”、“滴水可测江河湖海”是也。
然而,孙先生的写作意图还不止于此。书的《题记》开宗明义言道:他写作此书的意图、宗旨,就是想通过“用散文写历史,以自述表学术”的方式践行,以“探索新的写作模式的一次尝试”。这是作者对学术书写近乎颠覆性的改革尝试,是他对目前固化的旧学术书写方式希图进行扭转乾坤式的大胆创新实验!
作者对当前戏剧理论写作模式及其效果甚微的现状深表忧虑。他认为中国历代文史、艺术学术本来就具有多样化、散文化、形象化的优良传统,讲求义理、考据、辞章统一。他以司马迁《史记》、刘勰《文心雕龙》等史著与文论为例,极力赞许我国文史、学术历来具备思想、事态、文采兼美的优秀传统,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前的学术却放弃了这个自身固有的优秀传统,将其演化成纯理念的“游戏”,变成资料、概念、推理装搭的“文字积木”,以至造成 文史、艺术学术与实践严重脱节、与文艺、戏剧从业者及爱好者视野渐离渐远,进入大众漠不关心的“象牙之塔”。后果是:文章越写越长,书本越编越厚,作者与读者全是同样的少数一帮人,甚至读者还不如写者多,学术成了“孤家寡人式的专业”。他认为这种无效学术书写真是“太冤”,改革、转变,势在必行。
自王国维撰写《宋元戏曲考》、创始戏曲学以来,我国近现代的戏曲研究,无论在戏曲文献、戏曲历史、戏曲理论等方面均取得可喜成就,出现一批优秀的史论大家及其著作,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然而上述孙先生指出的这种尴尬局面也是确实存在,而非耸人听闻,且已引起学界的非议,有人甚至发出中国戏曲史应该重写的呼声。为改变这种不良状况,有识之士业已做出种种努力,或在题材上另辟蹊径,竭力提倡田野调查之风,如王秋桂主持的“中国戏方戏与仪式之研究”、曲六乙主持的“中国傩戏与目连戏研究”等课题,均曾组织一大批戏剧研究者深入民间作广泛的田野调查,在充分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撰写调查报告,出版了数以千计让世人耳目一新的论文与著作,受到广泛赞许,并在全国刮起一股田野调查之风。或在文风方面独具一格,改用散文、随笔撰写史论,如蒋星煜先生的《以戏代药》,收入作者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先后发表于《新民晚报》、《羊城晚报》等报刊的随笔175篇,涉及剧中人原型、戏剧史、戏剧家轶事等,生动活泼,文彩飞扬,读来趣味盎然。稍后则有余秋雨《戏剧理论史稿》、《中国戏剧文化史述》、《戏剧审美心理学》等著及《文化苦旅》等系列散文集,以其学者的知识根底与才情,把自身经历及体验,与历史、文化融为一体,探究民族戏剧之魂,语言典雅精工,博得无数青年学子追捧,拥有大批的读者粉丝。此外还有许姬传《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吴藕汀《戏文内外》、张允和《昆曲日记》等,亦有广泛读者。
然而这些毕竟还属少数,未能形成气候,故孙先生先前亦跻身实践,曾先后采用书信写论文,用记事散文写剧史。本书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与基础上写成的。全书共五编,均采用叙说个人经历故事的形式,娓娓道来,吸引读者,伴随他的人生之旅,一起步入各时、各地,去观赏正在上演的丰富多彩的戏剧人生与人生戏剧。第一编《家乡戏缘》,用十段经历串讲七十年前的作者孩童戏缘,因而梳理出温州近代戏曲发展的大致脉络:越剧,至迟于民国二十九年已传入瑞安,俗称“绍兴班”;温州乱弹,是当时演出最多的“草台戏”;昆剧也偶然与草台戏一起演出,唯“很少见到武打”;海派京剧特盛,且多武戏,至今还记得“大三庆”班演出的《凤仪亭》董卓与吕布“抢美人”故事;“金福连”班演出《天雨花》左维明清官断案的故事。这一章可谓是温州地区七十年戏曲发展的缩影。第二编“省城戏缘”,讲了八段故事,叙述作者在杭州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的求学生涯,包括参与“杭剧”改革及赴绍兴调查目连戏的过程。这一章反映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学生在社会实践中关心戏曲命运的情景。第三编“小城戏缘”,叙述大学毕业后于平阳、瑞安两所中学的教书生涯,他依然没有与戏断缘,于教书之余,除看戏外还曾关心、扶植过剧团的生存与建设,末了还讲了因王季思教授的推荐报考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故事。第四编“京城戏缘”,也用了八段经历讲述自己进京赴考、入院求学、留京工作与学术研究的30多年经历。展示了改革开放后我国首届戏曲史论研究生的招生过程、自己及学人群体潜心治学的足迹及为振兴新时期的戏曲及其理论体系所作的种种努力与贡献。第五编“海外戏缘”,翔实地讲述了自1994年起,先后赴欧、美、亚等国及台湾地区,或讲学,或执教,或参加学术研究,或查找戏曲文献的动人情景及鲜为人知的学术信息,依然离不开“戏”字,可视为“戏缘”的海外篇。
总之,这是一本以个人游历及见闻为素材,采用散文体撰写的有感于我国戏曲艺术兴衰历史的专书,它有如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及清李斗《扬州画舫录》中与戏曲有关的篇章。表述细致生动,即使是剧评,亦清新畅达,宛如行云流水,引人入胜,毫无枯燥生涩之感,实现其“用散文写历史,以自述表学术”的初衷。
我与孙先生曾合作过《青楼集笺注》、《戏曲优伶史》两个课题,对学术界在写作文风方面存在的弊病有着相同的感受。课题结束后,孙先生侧重于学术文体改革,撰写散文体史论,我则侧重于田野调查,撰写调查报告与专著,同时也染指戏曲随笔撰写,尝试在戏曲学术书写改革方面也做出一点努力。孙先生继大著《戏曲文献学》问世后,如今再出宏编《戏缘》,意在笔端,志在乾坤,前者为打开戏曲文献学大门打造钥匙,愿后者成为转变戏曲学术文风的表率。(原载《温州读书报》2015年第12期)
(本文作者系“平中”1962年高中毕业校友)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