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情深

我和丁老师相处,从南校(木厂胡同)学戏开始;后来他给我管事,直到他老人家辞世,前后达15年之久。这15年中,除了两次我去外埠演戏他没去之外,我们爷儿俩就没分开过。

常言道:"黄金有价艺无价。"旧社会,一般都不肯将自己的绝活轻易传人。可丁老师不是这样,他不仅毫无保留地教给我杨派、黄派武生戏,而且是一招一式地教。

在长期相处的日子里,我更深地理解了我的老师。在他身边,听骂不少。我在1937年北平《立言报》主办的童伶竞选中获得了"生部冠军",毕业后的舞台演出中,也常受别人赞扬,但从没在他嘴里听见一个"好"。要是我演得使他不满意,准是大骂;如果不骂,也许来一个"他妈的",这就表示还可以。最大限度表示满意的是他什么也不说,也没什么表情。用他的口头语来说就是:"演好了也跟没那么八宗事一样。"我经常在看完别人的戏后向他说说我的看法,以求得到他的印证,来提高自己的鉴赏力。但他从来没有从嘴里说过一个"好"字,一般只说一两句话,总是挑人家的毛病。真要是他没说什么,就意味着这出戏得到他的认可了。尽管如此,人们当面称赞他的教戏才能,夸他的能耐的时候,他总是自谦地说:"咳!我这是韭菜!"意思是说,我这两下子就跟韭菜那样不值钱,没什么了不起。他有时批评别人也爱用韭菜作比喻。结果在他同辈份人里得了个"韭菜"的外号。

我毕业之前,在学校里很早就演上了《连环套》、 《恶虎村》、《挑滑车》等杨派戏,赞扬声也渐渐多了起来。当时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所以那个得意劲可大了。有一天下午,我和几个跟我一起演这几出戏的师兄念叨:"唱了这么多次了,丁老师从没有说一个好字。"他们说:"唱你的,他不说就不说。"我不死心,一天下课后,见丁老师还没走,就凑过去问:"您看我唱了这些戏,人家都说不错,您说呢?"丁老师眼睛不看我,歪着头把耳朵凑到我嘴边,好像听不清我说什么似的。我说完,他把脸一沉,从嘴里撤出烟袋,瞧着我一声不响。过一会儿,他猛然说:"差远啦,你们是群学生!有什么可美的!你练得将来跟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唱上两出再美!这点儿出息,什么东西!"他又斥了我几句之后走了。我傻了眼。晚上,我反复想,还是老师的话对,现在对我的要求是学生标准,将来在大班演戏,那标准就比现在要高得多。这会儿有什么可美的呢?老师的骂无疑是在我骄傲时的最好的清凉剂。从那以后,我再也不问他我演得怎么样了。他没骂,我就照样练,骂了的地方就立即改,改了再练,让他挑毛病。

快毕业时我就想过,将来我要尽我的力量像对待父亲一样孝敬我的老师。当我真的毕业离校的时候,丁老师辞去了他在其他班管事的职务,专门为我管事了。我的演出合同、戏码、挣钱合同等全由丁老师全权办理,我只管演戏。一有空儿,他就继续教我没学过的戏。我戏份外的脑门钱很高,这里边就包括丁老师管事的开支和我带的鼓师、服装师等几个人的开支。脑门钱里,丁老师拿最多的一份--那是他自己的收入。此外,从我开始挣钱一直到他病故,我一直是把我自己收入的一半奉献给他。我这样担负他的一部分生活,感到这是做徒弟的应尽的义务。尽管这样,我老觉得老师对我的恩情是我永远也报答不完的。

演出一年多以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后台化妆,丁老师走过来在我耳边说:"后天晚上跟喜瑞的《连环套》,星期日晚上《恶虎村》。"我以为听错了,紧问:"您说跟谁?""侯喜瑞。"我又紧接着问:"是您跟人家说的?"丁老师说:"我能泄那个气,叫人带着?是人家找咱们。"丁老师声音爽朗而洪亮。我说:"您瞧我成吗?"丁老师说:"成。"我心里真是高兴。丁老师说:"戏就得这么唱,没什么可高兴的。先把今儿晚上这出给人家唱下来。"后来,我和侯喜瑞先生合作演过不少戏,以后,又和金少山先生也合演了不少戏。有天,在天蕙斋鼻烟铺的后屋里,我对丁老师说:"老爷子,您瞧我毕业后演了好几年戏,反正没给您丢脸。"丁老师看我已是个大人了,就很郑重地回答说:"戏,我对你是可筒倒,唱的也说的下去了。"突然他提高了嗓门接着说:"别忘了,你才二十多岁,让我夸夸你还不容易。你可不能净眼瞧红了紫了的,经我眼见的角儿,红一阵,河漂子一冒完了的有的是,你得保持到老了也能唱大武戏才算你站得住脚。这会儿我要是夸你,你就快完了!"他还说:"从小到大,学了唱,唱红了都容易;从大再唱到老,就不容易了。告诉你,多练功,多琢磨,多行好事。"我沉思了许久,真切地感到他对我的期望,话虽简单但道理是多么深奥啊。至今,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话还像在我耳边一样。回想起来,我所以能一直保持着杨派的特点和风格,多亏了我的恩师的教导。 我记得毕业后的第一次对外演出是在庆乐。戏码是《翠屏山》、《青石山》双出。《翠屏山》里我扮石秀,宋德珠的潘巧云,慈少泉的潘老丈。那时戏词是固定的,所以,定好演出日子就能演。无须排戏。如果自己在什么地方有改动,事先和有关演员打招呼就可以了。这一天,头场石秀唱完"我一见潘家女就把牙咬",潘老丈的词应是:"石伙计,你别生气,我问问她去。"可慈少泉却说:"石伙计,你又怎么了?"我一听他问话不对,我一怔:不说吧,观众会以为是我忘了词;说吧,说什么呢?倒是我在学校演出多了,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我定定神,慢慢叫了一声:"老丈",然后,一把揪住他的手腕,走了两步说:"令爱待我不如当初,故而如此。"这样,他又念了他该念的词,我才顺利地接下去。这场戏刚下来,就见丁老师大骂:"阴我们!你想砸我们饭碗哪,也不瞧瞧他师父是谁!你还差点……"慈少泉赶紧走过去,一股劲儿道歉:"大爷,大爷,我哪儿能阴大兄弟呀……"事后,丁老师对我说:"以后碰到这种情况,你就台上说:"附耳上来",然后小声在耳朵边骂他一句!"说来也巧,后来我和慈少泉又碰在一起演《百鸟朝风》,他的韩成,我的王合瑞。二人对话的时候,他又忘了词,我悄悄提醒了他。他下来后,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连连向我道谢。从那儿起,我们俩的关系反倒挺近乎。

在当时,有位唱花脸的演员马连昆先生,台上艺术很好,就是爱在台上起哄,弄得人家都不敢跟他一块演。有一次在天津,他和刘宗杨演《连环套》,"拜山"一场本来以对白快速、激烈取胜,一定得两人配合好才成。这天,当黄天霸说完"……天下第一英雄好汉也"一句,马连昆突然不念原词,说:"噢,山下出了好马,待某二次下山盗马。"说完,他站起来竞走下去了。这一下,刘宗杨的黄天霸,眼前没了窦尔墩,编什么词也没节骨眼了,被干搁在台上。台下倒好叫成一片。当然,刘宗杨一点责任也没有,完全是马连昆老先生起哄造成的。回后台以后,刘宗杨急得直哭,一回北京就到天蕙斋把此事告诉了丁老师。不想没过多久,我也碰上了要和马连昆合演《连环套》。我真怕他起哄,要求改戏。丁老师说:"他不敢,放心唱。"可我心里总犯嘀咕,心想,马连昆跟马连良先生唱都敢起哄,和我这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演员一块,起哄还不现成?当时,和我一起的服装师傅等几个人都说:"不要紧,他一起哄,我们就揪他下来。"可我想这样总不算回事,想来想去,也只能在台上盯着点他念什么词,应变得快点就是了。上演这天,我早早就到后台扮上了戏,和马连昆隔一张桌子对坐着。丁老师走过来,当着我的面对马连昆说:"连昆,今天你可别开搅。"马连昆笑着说:"先生,跟大兄弟我哪能够呐!"丁老师说:"好啦,我可嘱咐你了。"果然,这晚上演出十分顺利,"拜山"一切配合得好,气氛也起来了,彩声四起。这使我又一次看到了丁老师在老一辈演员里享有的崇高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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