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学过花脸,青年大唱花脸,壮年涉猎剧场,虽然对于生、旦、丑末、武生、小生、老旦、武旦都感兴趣,而由于个性的偏爱,总是突出地喜欢花脸。从一九三一年起,很想集中精力从事剧作,写几本以花脸角色为主的剧本。但事与愿违,几年之中给程砚秋、李玉茹、宋德珠、黄桂秋、吴素秋、黄玉华等编写的剧本,都是以旦角为主;给徐东明、徐东霞姐妹编写的《杜鹃红》,也是生旦并重的戏。时势潮流,波及砚田,把笔扼腕,徒呼奈何。

一九三七年,金少山北来挑班。我被这位十全大净的艺术魅力所政府,金戏无戏不听,每场必到。金少山与高庆奎在上海合作《三十六友》时,曾结为盟兄弟。我因庆奎兄介绍,得识少山,每作长夜谈,辄恨相见之晚。

少山时常述及在上海排演新戏的经验,有意无意流露出要我给他编戏的心愿。我认为此时的金少山,正如偏师突出,所向披靡。多少年来沦落为开场的铜锤戏、架子戏,得其及锋而试,则跃冶之效如响。传统宝藏,取之无穷,够他演一辈子的。何必双眉斗画再做新娘?仪其诚意,诺之而已。他的剧团(松竹社)管事孙焕如同时兼管吴素秋剧团事务,我为吴素改编排了《比翼舌》,孙焕如曾请少山一观。现后相晤,颇多建议,他首先肯定戏是"好戏",只是吴素秋演来不大对路;谈到演员,他特别关心高德松饰演的葛嵘,他认为剧本赋与这个花脸角色许多发挥的余地,可惜演员不能为剧本"学舌"。他不是空泛地吹毛求疵,而是颇有见地的即兴表达了这番意思。我接受了他的批评,不为演员之才短而惋惜,却为我这个做导演的才短而惭愧。由于他对《比翼舌》的评论,我又进一步了解到他确是个久排新剧的里手。从新剧之排演,谈到老戏之升华,他说得头头是道,证之舞台演出,无不若合符节。谈来谈去,说到昆戏问题。他说他学过《嫁妹》、《火判》、《芦花荡》,还学过《山门》、《功宴》。他很以《嫁妹》的师承自负,是他的师爷爷何桂山一招一式传授他的。可惜在上海、北京都没有演过。他在张家口、哈尔滨曾演此戏于开场,配角滥竽充数,演来毫无光彩。我借机敦促他在北京一露,他却理由十足地说:"昆戏本来就"皮儿厚",这出戏又是孤零零的一个折头,听戏的听不明白钟馗为什么要把妹子嫁给杜平,钟馗又是怎么样的由人变鬼,且是一个多事的鬼。光看那些架子身段,还不如看《青石山斩狐》,光听那套[粉蝶儿],还不如听《单刀会》的[新水令],费力不讨好,犯不上劳人动马,说戏排戏。要演就演出个名堂来!"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兴致勃勃地给他讲了《嫁妹》本源于《天下乐》传奇,是清代张大复的名曲。全本 剧情曲折,是一出神话味道的人情戏,虽有浓厚的迷信色彩,却又有破除迷信的意义。钟馗由人变鬼,是因得到他未结缡的妹夫杜平的资助,赴京应试,偶宿佛寺,看到僧众唪经为死者超度亡魂。他认为人死何须超度,完全是惑众骗人。由于他秉性刚直,捣毁了道场,殴打了和尚,住持夜疏于地藏王,地藏王为了惩罚钟馗,引他误入鬼窟,受到十鬼纠缠,身患疟疾,容貌变丑,所谓"五厉鬼夺其福,五厉鬼夺其寿",也就是民间传说中"五鬼闹判"的来源。钟馗应试得魁,高中状元,不想金殿面君,因貌丑而被黜。他愤而不平,碰死于后宰门前,诉冤于昊天玉帝。玉帝念他为人正直,又是被鬼纠缠而遭遇不幸、怜其冤苦,封他为除邪斩祟将军,统管天下恶鬼。曾经资助过钟馗的杜平,精于货殖,这时已得到皇帝的封赠。杜平便将钟馗容貌变丑的冤情申明于朝,皇帝又追封钟馗为终南进士,状元及第。钟馗深感杜平之义,履行生前诺言,排列了笙箫鼓乐,把未结缡的小妹送嫁到杜平府中。后来杜平晋爵为五路财帛总管,和他另外一盟的四年弟兄,同被玉帝封为五路财神,钟馗又前往祝贺,舞笏戏蝠,意味着"福自天来"。所以南昆演此戏,又名《财神记》,是一出神话意味的吉祥灯彩戏。

金少山凝神听了我讲的钟馗原委,拍手称快,频呼好戏。他索性直率地说:"这么个好材料,您怎么不编个全部钟馗传?也叫我多置二亩地!"我也率直地说"只要你演,我就编。"少山边从鼻烟壶里给我添了些鼻烟,边说:"咱哥儿俩一言为定,是不是立个军令状?"我即兴回答他:"言重了。"

喜遇知音,其乐何如。我出于一时兴奋,只用一周时间便把《钟馗传》剧本写好,润色之后,复写两份。少山一见剧本,顾不得和我寒喧,就在床上盘着腿儿看得入了神。忽又放下剧本,向床上乱找,找着了两只袜子,急忙穿上。原来他有个赤脚的习惯,在家起居总是赤脚。我以为他是怕脚心着凉,坏了嗓子,便说了声:"穿上点儿好。"他含笑点了点头,又低头看剧本。看了两页,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慌忙下床洗手,走到五斗橱前,把他心爱的那只元瓷烟碟放在我面前,然后把几朵才摘下来的茉莉花轻轻地放在一个宋磁罇罐里,用象牙勺搅弄半响,毕恭毕敬地捧到我面前,往烟碟里倾倒少许。他庄重地向我抱拳说:"翁先生,您真是言而有信。我只顾看本子,忘了给您道谢。"说着,低头看了看穿着整齐的袜子:"得!袜子穿上了,鼻烟薰透了。我们唱戏的没有别的表诚意,请您受我一礼。"说着,抱起双拳,一躬到地。我急忙长揖回谢,他挽住我的手说:"咱哥儿俩交情长哩!甭客(此字他用阳平声念出)气!从今天起,我就钻本子,还得请您帮助研究。我每礼拜接您来家三天,吊完嗓子,人清净了,咱们细谈。"当时我答应他每周一、三、五夜间十一点后到他家。原来他的生活,以夜为昼,每晚九时起床,十一点才吃"早饭"。

金少山的生活习惯,并不象外间传说的那样离奇古怪。当然,一个艺术家有他自己的性格,性格支配行动,会表现出不寻常的现象。在我与金少山频繁的来往中,发觉他那疏散放荡的作风有他自己的见解。例如,我每次到他家,他多是正在床上抽烟,立刻放下烟枪,找着袜子穿上,下地洗手,摆烟碟,薰鼻烟,恭教地说一声:"你得着!"然后又脱了袜子,仍然是赤脚抽烟,照例如此,习以为常。我恍然大悟,他是以穿上袜子表示尊敬,表示过了,仍归本色。又如,他的早饭(晚间十一点左右)并非象外间传说的那样四盘八碗,珍馐美味,而是简单得似乎比我的还简单。吃红烧肉只是一大碗,外加寸碟小菜,别无它味。不过,他吃的红烧肉是带骨头的。吃的时候,一个人独坐在迎门口的八仙桌旁,面前卧着那条他心爱的蒙古狗"傻黄"。他吃一口肉,喂"傻黄"一块骨头,"傻黄"的眼睛驯服地望着他。他的眼睛也慈祥地看着"傻黄"。奇怪的是,他的另一只心爱的哈巴狗"乌鱼儿"看到"傻黄"吃骨头,从不谗涎欲滴地向它吠索,仿佛是各安其事,各守其则。早饭吃过,在厨役收拾碗箸之顷,端上一盘子白煮猪肝,"乌鱼儿"嗅到肝香,仍不吠索,静觑主人。这时,少山漱完了口,又躺在床上抽烟,抽一口烟,撕一块猪肝喂"乌鱼儿"。顷刻,主人烟足而爱犬腹果。他似乎很得意地说:"您瞧,这多经济,一斤肉,半斤肝,我饱了,两个小子(指"傻黄"与"乌鱼儿")也足了,还不耽误工夫儿。翁先生,咱们到院子里遛个小弯儿。"我们一边在庭院散步,他一边如数家珍地炫耀他所养的花草盆景:那一盆是南洋买的,那一盆是香港买的,那些是由云南、四川带来的……院子里电灯通明,耀如白昼,夜间赏花,感到别有逸致。

这一时期,他的弟子吴松岩(吴钰璋之父)每晚十时左右到他家里学艺。我总看到松岩小心翼翼地轻拂蝇帚驱蚊,一直站到夜半一时左右。等到吊嗓子的琴师赵桂元来了,他才给金少山请个安,说声:"师傅,我走了。"少山声也不哼地点点头。我问少山:"为什么琴师来了,他倒走了?您吊嗓子,正好叫他薰薰。"少山说:"这不是我艺不轻传。我的腔儿时常变化,今天这样唱,明天就许那样唱,徒弟们听了,摸不着诀窍,反而误事;莫如叫他仍听我在台上唱的,那算标准。"我乘机问他如何变化唱腔,少山说道,"可怪哩!您瞧我在抽烟,脑子可没闲着。您再瞧我养的这些鸟儿,蓝靛、红靛、红子,也并不是单为嗜好,我常从鸟儿哨的音儿里悟出许多道理。我唱《锁五龙》那句"见罗成不由我牙咬坏"的翻高儿唱,就是从红子的"滴滴水儿"悟到的。我念白声轻气平,也是从蓝靛的"小盘"悟到的。您再瞧我院子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我婆婆妈妈地爱这些东西,而是从花草的颜色姿态里找扮相。我演《忠孝全》王振的一红到底,就是从云南的红茶花想到的;我演《草桥关》的姚期,白满白蟒,越素越不嫌素,也是从玉兰悟到的……"他一连串说了十几个人物的扮相,都是取相于花,加以丰富。

我又问他:"为什么徒弟进门,直挺挺地站了三四个钟头,不叫他们坐下歇一歇?"少山含笑说:"您会不懂得咱们梨园行的规矩?这是老先生传下来的,大有道理!"道理何在,他解释说:"师傅家里常有亲友闲谈,徒弟们耳馋,贪听则心不专,耽误学艺,必须给他们一点营生,叫他们不能分神。 所以唱武旦、花旦的徒弟,一进师傅家门就得绑上"跷";唱文武丑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耗"矮子";咱们唱花脸的徒弟,进师傅门就得直溜溜地站桩,耗腰耗腿,天热了拿把蝇帚轰苍蝇蚊子,天冷了拿对双刀耍刀花,为的是耗膀子。花脸的工架,全在腰上、膀子上、脖子上,这三处的功夫不到家,上台定脚步,使身段,不是端肩膀儿,就是折腰眼儿,才难看呢!唱戏的,不把功夫化在日常生活上,禁不住磕碰,就得露馅儿。您看那些好武旦、好花旦,绑上跷,就象长上去的一样!您的学生宋德珠不就是这样的功夫?好文丑、好武丑走起矮子,前不拱膝,后不露臀,就象天生的三寸丁一样!这都是他们的师傅严格训练出来的呀!"

这时,琴师赵桂元看了看手表,取出胡琴定了定弦。少山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檀木板,架在手上,缓步踱着说:"明儿个是《长亭》,咱们嘣两句。"他只吊了两三段唱,放下板,呷了口茶,似有感慨地说:"戏台上的玩艺儿,哪一样不是功夫!您听杨老板(杨小楼)的白口张嘴就有"满堂彩";余三爷(余叔岩)的唱工,不论多少段,都是流水音,就仿佛家常说话一样,这都是功夫化入生活里了。"赵桂元又响起了琴声,少山却说:"今儿个高兴,我还想和翁先生聊聊。收了吧!"赵桂元收起胡琴,逡巡而去。少山说声"不送",眼光迅速扫向烟盘子旁边放着的《钟馗传》剧本。接着说:"我当年学这出《嫁妹》可不容易,我们老爷子(金秀山)请师爷爷何九先生传授这出,师爷爷点了头,可不给我开曲子。先叫我学一出《斩五毒》。这也是一出"判儿戏"("判儿戏"指钟馗),净是身段,不张嘴 ,师爷爷每年五月初一到初五,准演五天开场。钟馗就是《嫁妹》的扮相,手里可拿着剑,分斩五毒。五毒不穿"形儿"(形儿即是鸟兽套子),由武行分扮小妖,沟五毒脸谱,也分五行:蜈蚣归武花,蝎虎子归武生,蛇精归武旦,蝎子归武丑,蛤蟆归筋斗。钟馗每斩一毒,身段剑法各不相同,只用"走马锣鼓"加"紥膀子"是花脸行中的一个特殊扮相,膀子要紥,胸脯要楦,屁股要垫,浑身上下都变了形,抬手动脚,另走一门。少山深有所感地说:"不只没有功夫不行,功夫不化在生活里也不行。学会这出《斩五毒》,再学《嫁妹》,身上化了,才能顾得上嘴里的曲子。那年月,听《嫁妹》不但要看身段,还要听你唱的曲子是不是满宫满调、北曲正音;另外还要看你的神气、做派。据师爷爷说,他当年也是选学了《斩五毒》,才学的《嫁妹》。所以传留了何爷爷一张照片;钟馗的扮相,一手握剑,一脚蹬椅。一般人都说这是《嫁妹》的剧照,其实,《嫁妹》的钟馗根本不垮剑,怎能亮握剑的势子?当然不是《嫁妹》。师爷爷晚年已不常演《斩五毒》,我学了,只是练功,从未演过,绝迹已久。难怪没人认识这出戏是《斩五毒》了!"说着,他在箱子里翻动一些像片,从中取出两大张来。一幅是钟馗握剑登椅的《斩五毒》,另一幅是四鬼一馗的《嫁妹》合影。他说,这张《嫁妹》是何九先生中年照的,眼睛上不戴核桃壳子,凭气功就能努出眼珠子来,多么威稜!四鬼只识其二,扮大鬼的是扫边花脸郝大个儿,驴夫鬼是当时的第一武丑麻德子。少山兴高采烈地谈起没完,原来他自从看了《钟馗传》的剧本,兴趣即倾注于钟馗,不但找出了这一箱子剧照,还到古玩铺、旧货店买有关钟馗的瓷玩、画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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