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精神荒芜的年月,一位13岁的少年,他寂寞苍白的心湖,被一声粤韵,掀起了阵阵滔天巨澜。他有一种完全没顶、沉陷的感觉,他的眼泪随着那一声颤悠悠的、如云丝飘荡高空的粤韵而滚落,他情愿就那样永远地在这情感的大潮中沉落下去,在粤韵的汹涌波涛里,他的心仿佛一只鸟在广阔的天宇飞翔,宇宙如此辽阔,大地上的花草树木无与伦比地绚丽、美好、生机勃勃……
那是少年李应梅首次观看粤剧大戏,戏名叫《大闹黄花山》。那一声粤韵,瞬间点燃了少年李应梅心中的灯盏,照亮了他内心的荒原。从聆听最初的那声粤韵里,他有了抚摸花朵的欲望,开始了发自内心地微笑,懂得了感恩父母,也开始了崇拜英雄。他渐渐认识到,人世间有丑恶,更有美善。贫穷与卑微,严重的眼疾,身体的病痛,并不能压住他胸中岩浆喷发般升腾而起的崇高情感。我也要演粤剧,我将来要办粤剧团!少年李应梅常常对着天边的云彩发呆,不断重复着那句梦话,内心里则有悠悠粤韵余音绕梁。
那声仿佛是前世今生约定的如期而至的粤韵,将他的三魂六魄掳走了。他一生的心灯,从此为粤剧而点亮、长明。自13岁被那幕粤剧撼动心魂,他后来半个多世纪的人生,因粤剧而起伏沉浮,而绚烂多姿。因为那一声粤韵,1965年,20岁的李应梅第一个报名参加了锦厦村宣传队,不久便担任宣传队队长;1992年,李应梅完成了他生命中的一次重大抉择:他领头成立了长安业余粤剧团。他生命的轨迹因这家乡村粤剧团的诞生而发生了诸多改变。
在两鬓苍苍的垂老之年,李应梅端坐在舞台“棚面”位置上,用手中的“掌板”为剧组敲击出熟悉的节奏,这个敲击的动作源远流长,李应梅幼小时常坐在家门口敲一面小鼓,娴熟的动作,准确的节奏,甚至得到一位路过的老粤剧掌板师傅的夸赞,多年的童子功,加上14岁后拜同村粤剧老艺人学习锣鼓,奠定了他日后在长安业余粤剧团的“掌板师”位置。他敲击并陶醉于自己的“掌板”声,如同欣赏风中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跳跃,他的脸上有喝了半瓶茅台酒般微醺的表情。东莞长安本土的粤剧队伍,从无到有,从90年代初他和一些“发烧友”自发拼凑成的“私伙局”,到如今上百人的长安业余粤剧团,设备道具可媲美专业剧院,李应梅和他领衔创作演出的《思源》、《思进》等剧目,演到了北京、香港、法兰西,红遍中国,享誉世界,好评如潮,获奖无数。这些,让李应梅颇有些成就感,但他并没有长久陶醉、居功自傲。他知道,如果没有东莞市和长安镇政府的大力扶持,他领导的长安业余粤剧团闹不出这样大的动静。李应梅感恩时代,感恩好政策,感谢所有和他一起为粤剧付出的父老乡亲。
如今,让他真正欣慰的是,在每天繁忙的酒店管理工作之余,可以随心所欲地投身到他钟爱的粤剧之中,耳边消隐了酒店嘈杂的交杯换盏和客套的应酬之声,他的灵魂完全浸泡在粤剧锣鼓丝竹的韵律里,就像花瓣的缤纷落英飘在清澈的溪流里一样,那种随性、舒爽、纯净的感觉,别人也许很难体会得到,人生暮年的最大慰藉莫过如此。而尤其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东莞长安镇的许多经理、老板、厂长,受他的影响、感召,和他一起痴迷于粤剧,不图名利,为办好业余粤剧团出钱出力,长期甘当义务演员;一批又一批“富二代”年轻人,许许多多家庭主妇,从声色犬马的场所,从赌博搓麻的桌旁,走到了粤剧的场边,被粤剧的那一声悠扬婉转的曲调缠绕,灵魂如云朵般悠荡在安详的晴朗的空气里。那陶醉的神态,那些因粤剧而清澈而充满善意的眼神,让他内心如沐夏夜的凉风。李应梅服从少年时内心的召唤,坚定地走在通往粤剧的那条长满荆棘也铺满鲜花的路上,牺牲物质,痴迷粤剧,五十多年无怨无悔,这需要何等的毅力与勇气!
20多年间,东莞长安镇由过去海边偏于一隅的贫穷乡村,变成了富得流油的一块热土。这期间,李应梅童年的伙伴们,有许多人摇身一变成了“大款”、富豪。李应梅早年也下过海,办过养鸡场,经营过水泥店,凭着勤劳和聪明才智,为自己赚了些“家底”。如果从那时起全身心投入地做生意,李应梅也许早已是千万富翁、亿万富豪了。李应梅却“傻”得可爱,他舍不下珍藏在心底的那一声粤韵,为了拯救“一切向钱看”年月里濒危的粤剧,他将人生壮年最宝贵年华的业余时间都交给了粤剧事业。他不但放弃了许多发财致富的机会,还将早年辛苦经商创业积累的有限钱财无偿贴补了剧团。在这间民间粤剧团举步维艰的初创时期,李应梅没有向政府伸手,他独撑危局,每年拿出20多万维持剧团运作,添置道具、设备、服装。在剧团如今价值上千万元的固定资产里,究竟有多少是李应梅捐资购置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金钱要用在该用的地方,让大把的钞票,化成长安夜空里一缕缕粤剧颤动的音韵,李应梅坚信,那才是“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与他在粤剧上“挥霍无度”形成反差的是,李应梅和家人的日常生活节俭而朴素,他不讲究吃穿,不玩麻将,不唱卡拉OK,不去那些低俗的娱乐场所。业余生活里,除了粤剧,他别无所求。和他一样,当过乡村文艺宣传队队员的妻子,竟完全支持丈夫的爱好和奉献。这,也许是李应梅能够在粤剧事业上有一番作为的一个重要因素。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李应梅记得一位伟人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人,应该怎样地活着,人生的幸福感究竟来自何处,这些问题,李应梅思考了几十年。少年时的李应梅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的长安人能够过上人间天堂般的好日子。然而,他也敏锐地发现,老祖宗告诫过的“饱暖思淫欲,富裕易忘本”,在今天现实的时空里,依然重复着古老的故事。人的天性也许如此,没有了精神的追求,没有了正确的信仰,缺少了优秀文化的熏陶,人生就像墙头草一样飘摇不定,富裕和幸福,就会像镜中花水中月一样易碎。李应梅内心磨灭不掉长安人因贫困疯狂逃港的伤痛记忆,他分外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他不仅是一位顶级的粤剧玩家,更是一位自觉的精神教父。接触粤剧多年后,李应梅感悟:草木因脚下的大地而生生不息。而粤剧,自她于近几百年在岭南渐渐发芽、成熟以来,便种植在了无数个生命的心灵土壤上。一个卑微、猥琐的灵魂,若遭逢粤韵的袭击,这个灵魂也许就将获得救赎。他对粤剧强大的救赎力量深信不疑,他对现实的缺憾敏感而如骨鲠在喉,他极力主张粤剧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传统形式和内容中走出来,让剧本创作贴近时代,关注生活,揭露丑恶,弘扬正气,发挥“警世”、“劝世”、“寓言”的独特功能。《思源》、《思进》、《铁血传奇》、《情系湘西》、《重返九桁瓦》、《龙飞店》、《反戈一击》等触及现实,歌颂真善美、鞭挞假丑恶的剧目便以振聋发聩的方式上演,让观众见贤思齐、奋发向上,也使那些泡在温柔乡和甜水里乐不思蜀的灵魂得到拯救。李应梅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他总是超前地发现时代的病症,主动地、自觉地担起关怀家乡民众命运与灵魂的责任,他对粤剧的投入,他对粤剧教育、审美、陶冶心灵功能的艰辛实践,表达出一颗被粤剧浸染的高洁心灵对乡土的关怀和对底层生命的悲悯与大爱。
为了少年时一声粤韵击中心灵的强烈感动,付出的是一世深情、千金散尽,这既是粤剧强大魅力的证明,也是李应梅走向内心安宁崇高的自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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