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先生在谈到音乐的时候说:“西洋音乐是和声音乐,东洋音乐是旋律的”,比如京剧的音乐(我认为,其实也包括中国的传统戏剧音乐),充分发挥了“旋律音乐”的特色,单靠旋律的变化就能刻画出青衣、老生等种种个性。很同意这种说法,听戏,即使是不太懂戏的人,也能凭感觉感受到悲欢离合和角色身份。我不是戏迷,但却喜欢听听看看,不是凑热闹,而是发自内心为唱戏人的热情感染。
很多年前,刚到广州的时候,有一回外出,本来是奉夫人之命出门买东西,结果闲走荔湾湖公园,被一群唱粤剧的人吸引住了。简单的锣鼓家什,陶醉的唱,我惊异于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用粤语唱出来竟然有少女般甜美嗓音,真是好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目,也听不大懂戏词,还是站在那里听了好久,喜欢,很喜欢,那一刻,仿佛站在故乡的戏台下了。
我少年时代赶上了文革的尾巴,家乡逢年过节都会搭台唱戏,唱的都是京剧样板戏《平原作战》、《龙江颂》、《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演来演去都是那几出戏,也听不烦。演员是左邻右舍的叔叔大伯婶子大娘,我那时候小,对于演员们的演技也说不出好坏,但唱段却耳熟能详,比如《智斗》、《甘洒热血写春秋》、《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现在都能哼唱。
文革以后各种乡村戏剧都开始复苏。中学课本学过鲁迅先生写的《社戏》一篇,描写浙江水乡少年们撑船去看乡村社戏,我们那里也有类似的乡村戏,唱河北梆子的,唱评剧的,还有本地的一种戏剧,叫哈哈腔。我们结伴到隔壁村子里看戏,秋天,步行几华里路,看完戏就在田地里拔一些红薯、豇豆之类的,用火烤来吃,边吃边学唱腔。初中时,我还暗恋过演阿庆嫂的演员,她是邻村的语文老师,人家结婚的时候我还伤心过好久。
也许是这个缘故,长大以后,我听戏喜欢听旦角,尤其喜欢京剧里程派唱腔,婉转缠绵,有带有一点淡淡的忧伤,直指人心,把女子的温婉表达得淋漓尽致。比如《锁麟囊》中的“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一折,真是把女主角复杂的心境唱绝了!粤剧的女声里也有这种委婉细腻的东西,与京腔的区别在于,即使是忧伤的唱段,粤语女声唱出来也带有一种令人陶醉的甜美。大约在十年前了,在友谊剧院听过一回红线女的粤曲音乐会,把粤剧经典曲目跟交响乐结合起来,当时很新颖,演员出场后,唱《昭君出塞》,记得当时所有的乐器都停下来等,红线女唱出的第一句“我今独抱琵琶望”,那韵味和腔调,颤巍巍娇滴滴,穿云破月,把王昭君的哀怨、离愁、迷茫、无助等情绪,演绎的淋漓尽致,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一句音落,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现在说起来,听戏唱戏,都带着古旧的意思了,年轻人选项太多,经常一只眼看手机,一只眼看着电脑,各种娱乐节目应接不暇,唱戏这种缓慢的古典文艺,被边缘化了。但是,慢,不等于不好,相反,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节奏太快了,人们习惯于发微博,发短暂的唠叨,没耐心写大块文章,没耐心读厚书本,好东西容易被淡漠,被忽略,这样并不好。粤剧是精耕细作的东西,外在的行头,舞台的布景,演员的唱词,都是花了大功夫制作的,如此,我作为有古典情结又喜欢听戏的人,总是不喜欢社会被快餐式的东西覆盖湮灭。老的曲艺形式被边缘化是现实,怎样破旧立新,是个老话题。
粤剧艺术家倪惠英把一出《花月影》用现代手法包装,声光电,舞台炫丽多彩,在大学生中推广演出,希望吸引年轻人,这是一种手段。相比之下,郭德纲曾说起相声的现状,认为相声要回归民间市井,在茶楼小剧场演出让更多人接受。我觉得粤剧可以多往这方面推广,粤剧和广州美食结合起来,文化韵味更足,比如广州有百年历史的荣华楼,每天下午都有粤剧折子戏表演,人们到广州来旅游,喝广州茶听粤剧,味觉视觉上都得到了享受,心灵与城市也达成了沟通。
城市,你路修的新,人家可以比你更新,你楼建的高,人家可以比你更高,但谁能跟你比古老呢?像粤剧这样独一无二的东西,如果弄没了,广州也就不是广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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