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与中国其他传统戏剧都是一种综合艺术,演出固然不易,欣赏亦可以分别出不同层次,不少“睇大戏”数十年的老戏迷其实并不很懂得欣赏这门岭南文化遗产。如果随便做个抽样调查,或会发现戏迷大都分不清楚许多做手和身段要表达的含义。唱词则莫说听众未必明白,甚至有学唱曲的票友即使唱得不错,亦对所唱的戏文不大了解。有些时候唱词与剧情不甚协调,只是演员注入真挚感情,仍可以得到感人肺腑的效果。
《雷鸣金鼓战笳声》故事以战国时代为背景,情节却完全是自由创作,其中《送别》一场,借用了一首唐诗、三首宋词。舞台上的古人说唱后代面世的诗歌当然不可能完全避免,否则历史剧便会“无戏可唱”,但是编剧家在移用诗人词客作品时,亦应多考虑是否能够融入故事人物情节之中。这一场戏讲赵国因曾向秦国借兵抵抗齐国,事后秦王向赵国翠碧公主逼婚,公主为免激怒强邻,唯有远嫁秦国,赵将夏青云与公主相爱,忍痛送别。但是四首作品都以春天为题材,自与雪中送别的意境大相迳庭。
先是寇准的《踏莎行.春暮》:“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荃。/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原词写女子闺中思念远行已久的爱人,在暮春黄梅雨时节更添郁闷,过去的约誓成空,懒(慵)得妆扮,连菱花镜也封了尘。《送别》一场删去最后一句,而倒数第二句改为“倚楼无语欲魂销”,旦角唱到这句,观众可以感受到离情之苦,但送别时无楼可倚,词与境不协。此下众唱孟浩然的五绝《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剧中场景虽然可勉强说成是春寒时节,但此诗仍然选得不甚洽当。
然后生角唱蒋捷的《一剪梅.春思》:“一片春愁带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容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云帆卸浦桥?银字筝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最初移用时,只将“风又飘飘、雨又潇潇”改为“风又萧萧、雪又飘飘”,以配合下雪的场境。秋娘与泰娘都是名妓,用来为公主送别未免不敬,《送别》的今本已改为“花容犹似往时娇”,但是生旦二人不曾久别,公主亦未老去,故此这句改得仍未够好。所谓诗无达诂,有人认为原词确有离愁别绪,亦有人认为语调轻快(尤其下半片),是浪子冶游的心声。但无论如何,红樱桃、绿芭蕉总是跟风萧萧、雪飘飘的寒天送别大相枘凿。
然后是史达祖的《换巢鸾凤.春情》:“人若梅娇,正愁横断坞,梦绕溪桥。倚风融汉粉,坐月怨秦箫。相思因甚到纤腰。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佳期晚,谩几度、泪痕相照。/人悄,天渺渺。花外语香,时透郎怀抱。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天念王昌忒多情,换巢鸾凤教偕老。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旦角唱上片,无改字。生角唱下片,首句加一字为“人影悄”,“犹恨”以下三句删,前后句合成“乍尝樱颗温柔乡”。原词是艳词,旦角因相思而到纤腰、到无魂可销、到泪痕相照,还算切合离情。下片就太过露骨,“花外”两句表示抱在一起,“荑苗”(荑粤音提,草木初生的嫩芽)比喻女性的纤纤玉手,“乍尝樱颗”是亲嘴,“一帐春晓”是同衾共枕过夜。这就不适合作为夏青云送别翠碧公主的唱词,即使两人真有这般越轨行为,亦不能如此公开。
《雷鸣金鼓战笳声》是林家声先生的首本名剧,这《送别》一折,笔者听过李宝莹、陈好逑两位名旦的演唱,三位都演得宛转缠绵,如果不深究唱词,亦足以叫听众动容。但是这一场戏似乎还是冗词多了些,如果能够再精简一点,当不损演唱艺术上的发挥。
不过对笔者有所启发的却是为唐诗宋词重谱新曲的工作,记得曾经听过有人声称为李白诗谱新曲、公开演唱,甚受欢迎云云。一听却是以普通话来唱,众所周知普通话入派三声,唱诵唐诗未免有失原来韵味。由这《送别》一折的示范,以粤曲小调唱《踏莎行》、《一剪梅》和《换巢鸾凤》几个词牌,别有风致。粤剧界实在可以考虑为不同词牌重谱粤调新曲,这项工程“舍我广府人其谁”?相信可以为粤剧艺术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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