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宛若昨夜没有喝完的铁观音茶,早晨热一热,一饮而尽,却也韵味无穷。粤剧也如此。九十年代是个茶壶,全村人的精神生活围绕着粤剧去转,如同那时港台电视剧常常出现在黑白电视机屏幕一样,几十号人挤在窄小的屋里表情各异,令人陶醉不已。至今回想,平添不少情趣。
当时在我们镇上有专门的粤剧演出团,在合浦、北海、湛江一带略有名气。近水楼台先得月,当地群众就成为那些演员第一批原始的“铁杆粉丝”,爷爷就是其中之一,看了几十年粤剧,颇有心得。
以前我不知道何为粤剧,觉得只是男女对唱的一出戏。爷爷不是专家学者,他也不喜欢看坐在南方电视演播室里的专家学者大谈特谈粤剧,爷爷对粤剧的简单定义和理解就是:“一出以白话(粤语)为唱腔的台上戏曲。”我后来查了一些关于粤剧的资料,大抵归纳起来有:又称广东大戏、戏棚官话,最初以中原音韵为演出语言,杂糅南戏,明朝开始在两广出现,清光绪时得名“粤剧”,是一种表演艺术,融会了明清以来流入广东的外来诸腔并吸收珠三角民间音乐而形成的南方大剧种。粤剧在粤籍文化人的改良下,为便于推行康梁变法而把演唱语言改为粤语,让广东人易于接受。我觉得爷爷比那些专家学者要有水平,专家学者大概要把一些简单东西复杂化,而爷爷就是要把复杂东西简单化,我只是在复杂与简单中钻了一点肤浅的理解。
我对粤剧略知皮毛,也会哼几首如《分飞燕》、《帝女花》等名曲,这又不禁使我想起孩时与粤剧的生活来,虽已远在天边,可也仿佛近在眼前。
每至入夜,爷爷总是叼着一根烟斗,左手拿着凳子、右手牵着我,笑容满面地应和着去看戏的旁人,伴随蟋蟀声走过田间小路,来到村委大礼堂前的操场。而我们每次从不必为没有位子发愁,爷爷在粤剧团有朋友,靠“走后门”弄个长期“贵宾席”——最前面的三个座位,中间那个是爷爷的专座,右边是奶奶的,左边就是我的太子椅。而奶奶总是最后一个才到,那时全村男女老少就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这其中原因,爷爷说奶奶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一出生就是个大小姐的缘故,放不下架子。奶奶说,每场粤剧开头都是千篇一律,老伶拜完关公后就直直坐在舞台中央,起码拖个十来分钟。
说罢,梆子声乐鹊起,戏幕揭开,随即上演。
戏中主角出场时先自报家门、作自我介绍,然后才开始唱。唱词由引子、定场诗、坐场白组成。引子,是剧中主角第一次上场时,半念半唱一些韵文结构的词句,叫念“引子”,简单地自叙心情、处境、身份、经历、性格,抒发志趣、抱负、情绪。所以就不难理解我奶奶看粤剧为何总是“迟到”,她对一些名角是再熟悉不过了。定场诗,就是当角色念完“引子”以后要念的四句诗,内容大半是介绍剧中的特定情景和人物的思想感情。这段是最具文学色彩的唱调,我以为我的文学启蒙就先从这里开始。坐场白,主角念完“引子”、“定场白”后的一段独白,内容主要是介绍人物的姓名、籍贯、身世、经历、心理等。爷爷最喜爱看的一段,好像剧中人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管你是梁山伯还是贾宝玉,我就怀疑爷爷年轻时大概也是多情人吧。跑龙套,“龙套”是指戏中扮演士兵、夫役、宫女等随从人员,因穿特殊形式的龙套衣而得名。每到这时,现场观众“好”声一片、拍手称快,这是精彩的圆满结局,都是恶人恶报、好人好报之类的老套情节。
中国戏曲自古“以悲唯美”,粤剧基调也是如此。爷爷或许觉得这不是美,但我觉得人只有在悲痛的条件下才是最容易向善的,那样或许能唤起人的更多良知。这就是,别人笑的时候我在哭,别人哭的时候我在笑,我想我现在明白我童年的那些泪水。诚如粤剧《帝女花》(第五场)唱到:我哭一句着手哎空,唉,什么玉宇琼楼皆幻影。当年东坡水调歌头,而今尤叹东坡遗诗“见君合浦如梦寐”,想不到人生一别已隔天涯,恍若幻影罹梦。仅此而已。
生活简直就是被岁月剪接了的老电影胶片,爷爷和“红船子弟”(粤伶代称)的故事说不尽道不明,有些东西可能早已风化,有些东西可能尚留人间。后来,哪天你偶然想起,却总也捉不住了。也许,每个人本身就是一出粤剧,总有落幕的时候。爷爷已经不再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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