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的承载者,知识分子的整体素质与精神人格对于一个民族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因此,他们的人生际遇和人格修养,在每个时代都是让人们密切关注的问题。而在朝代的更迭之际,尤其是民族矛盾尖锐的时刻,这一问题就会变得更加突出,也更加容易让人困惑。进入21世纪后,广东的戏剧家们吧目光投向了三百年前的秦淮河畔,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创作了汉剧《白门悲柳》、话剧《白门柳》和粤剧《明·士》 等作品,这些作品阐释秦淮旧梦,演绎南明历史,剖析知识分子的精神人格,反思他们的价值追求,成为广东戏剧创作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显示出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自我迷失之后,知识分子对精神人格和价值追求的反省。
几乎就在秦淮河畔的文人名士面临艰难的人生选择的同时,山崩地裂的时代巨变同样在考验着五岭以南的知识分子的精神人格。在追寻秦淮旧梦之后,广东的戏剧家们又把目光从秦淮河畔转回到自己身边的瑶岭珠水。在岭南先贤的身上,欣喜地发掘出有别于“秦淮名士”的人格慨叹,转向对岭南知识分子完满人格的崇敬。我在这里要谈的,就是有淳亮、惟庆、洪波编剧,广东粤剧院演出的《青青公主》。
在粤剧《青青公主》中,“南海名士”邝露的身上体现出一种有别于“秦淮名士”的优秀的精神人格。这种“另类”的精神人格,是在岭南特殊的文化环境中形成的。岭南在古代一直是远离封建统治中心的南蛮之地,化外之地,中原正统的思想文化和制度文化到了这里往往已经是强弩之末。加之面向大海,对外通商较早,受外来文化影响较大,因此这块土地就成为封建正统文化同志的薄弱地区和资本主义最早萌芽之地,容易出现一些“另类”的文化现象。明清士气以工商业而闻名于世的佛山,其城市管理就显得有些“另类”。
佛山在明清时期工商业十分发达,是当时全国的“四大名镇”和“四大聚”之一:同时,佛山又是一个民间自治色彩很浓的城市,明代官府没有在佛山设立官方行政机构,到了清代才陆续设立文武四衙,但力量有限,城市管理主要还是依靠民间的力量,具有一定的民主色彩,而所谓民间力量的核心,则是佛山的士绅阶层。佛山士绅最早的议事中心是在祖庙,乡绅们遇有乡中大事(如御寇、赈灾等),临时集中到祖庙神灵前会议决定。明天启七年(1627年),乡仕会馆(即嘉会堂)与灵应祠(即祖庙)建成,这是佛山市镇形成以来第一个民间自治机构,后来该称大魁堂,拥有自己的义仓、乡勇(后称忠义营),拥有独特的议事制度,其职能主要是“处理乡事”,此如决定地方公益款项的使用,对乡人进行伦理道德教育等等,实际上起着佛山常设行政机构的作用(肖海明《佛山的北帝(玄武)崇拜初探》。这样,佛山就成了一个相对独立于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之外的“另类”,其民间自治的某种特点,甚至令人联想到古希腊的雅典城邦政治。正是这种特殊的文化环境,孕育出了剧中邝露这样“另类”的知识分子。
本文此前一直在使用“知识分子”这个词,泛指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但是,作为西方近代出现的一个词汇,“知识分子”是有特定涵义的。对此,许纪霖先生有一个概括:“知识分子也就是指那些以独立的身份、借助只是和精神力量,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体现出一种公共良知,有社会参与意识的一群文化人。”(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此外,高尔基给只是分子下的定义也值得我们特别注意:“这是在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在准备挺身而出的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捍卫真理的人。”(陈原《(读书)起步那几年……》)在这里,知识分子的概念除了“有知识有文化”外,还赋予了特定的精神人格。
按照这个标准,传统知识分子大都难以忝列其间。首先,知识分子是独立的。但是,传统知识分子必须择良木而栖,得到朝廷的上市和任用,才能够施展才华,实现抱负。因此,他们是紧紧地依附于封建王权的政治工具,而不是独立的思考着和道义承担者,这种从属依附于的地位,是他们不可能具有经济和精神的独立性。他们一心想通过权力去视线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反而丧失了独立的人那个,成了权利的附庸。钱兼益是这样,方以智也是这样。这是时代的局限,制度的局限,不能完成归咎他们个人。其次,只是分子要接组只是和精神的力量与社会公共事物。而在众多传统知识分子那里,只是和文化往往被看作是一种个人取得物质实利的技艺、工具和手段,而不是一种精神的力量,一个崇高的事业(王富仁《中俄知识分子之差异》)。他们“学得文武艺”,是为了“售与帝王家”,“学而优则仕”,而不是为了借此参与社会,服务共总。再次,知识分子随时准备为捍卫真理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传统知识分子有时也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但往往不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信念,而是为了王权和节操,譬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又譬如话剧《白门柳》和汉剧《白门悲柳》中那些在朝代更迭中“死节”的大臣。
但是在粤剧《青青公主》中,邝露身上却体现出一种接近近代意义的知识分子的重要特征。具体来讲,就是民本思想、独立人格、献身精神和对社会道义的担待。
作品一开始,就围绕佛山义仓管理权的问题,表现了邝露的独立意识和民本思想。佛山义仓是在商品经济较发达,工商业较繁荣的条件下发展起来的民捐民办的救灾设施,他在资金筹集、管理制度和救灾赈济等方面都独具特色,比较充分地体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原则,具有民主、公开、严密的特色,在渡荒赈济方面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为了保持佛山义仓独立于官府的社会控制形式,邝露在元宵节的晚上找到南海县令,通过“猜谜”的形式据理力争,坚决反对将义仓收归官府。为了民众的利益,他不惜与官府反目,不得不逃亡深山瑶寨。他的自我房租,表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对独立的向往、对百姓的悲悯和用于承担社会道义的精神。
如果说邝露跟青青“反”上瑶山还带有被“逼”的成分,那么他留在瑶山并与青青结合,就是对人生价值和美好爱情的主动追求。在这里,他没有因为得罪官府,不被朝廷赏识而像“秦淮名士”那样,感叹自己怀才不遇,身世飘零,“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相反却充分施展了个人才华,实现了自身价值,将自己学得的“文武艺”用于教化瑶民。他不仅传授技艺,而且传播文明,表现出知识分子特有的精神力量。在他和青青的婚礼上,他接受了瑶王的要求,同意在自己身上种下毒蛊,然后回乡救母,显示出一个有情有义、侠骨柔肠的知识分子对爱情的忠诚和对孝义的担待。
下山后,邝露不计前嫌,与曾经迫害过自己的官府合作,共同抗击清军。在广州被清军围困后,青青奋不顾身送粮草下山,增援邝露并与他并肩作战。在广州城即将沦陷之际,为掩护百姓撤离,邝露和青青将清军引入四方城,引爆炸药与敌人同归于尽。这种“挺身而出的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捍卫真理”的行为,就是人物形象进一步得到升华,现实出崇高悲壮的理想色彩。
由此可见,民本思想、独立人格、献身精神和对社会道义的担待,这些近代知识分子的主要特征,在邝露身上都得到了集中的体现,而这些特征有时一民本思想为基础的。既然以民为本,自然就不必依附王权而获得独立的人格;既然以民为本,自然就应该主动承担社会道义;既然以民为本,也就无私无畏随时准备为理想而献身。在剧中,我们看到,支配邝露行为的根本,是以民为本的价值取向,而不是政治、民族等观念。同样是对待官府,他反对,是因为官府损害了百姓的利益;他合作,是为了保护百姓的性命。同样是对待少数民族,他对瑶民传技艺教文化,是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他对清军奋力抵抗,是因为清军残暴不仁,草菅人命。本来,民本思想在中国古已有之。在话剧《白门柳》中,黄宗羲最后终于意识到:“夫,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在汉剧《白门悲柳》中,他也同样意识到:“这些年来我们复社大大的错了!我们只知道围着皇上转圈圈,怎么就忘了孟夫子说的一句至理名言呢?”他所说的孟夫子的名言,就是“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说明,一些秦淮名士也具有民本思想。但是这种民本思想,只有在《青青公主》中的邝露身上才真正内化成为一种支配人物行为的人格特征。
为了表现对知识分子理想的精神人格的憧憬,《青青公主》在艺术上大胆采用了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现实出浓厚的理想主义的主观色彩。
首先,人物形象超凡脱俗,具有明显的理想化色彩。《青青公主》中的男主人邝露文韬武略,才智过人。这位南海名士不仅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而且通兵法,晓武艺,闪射骑,可以说是一个高度理想化的剑胆琴心的文武全才。剧中辣野美艳的瑶家公主青青,也是意味充满理想色彩的人物。她自然纯朴,聪明机智,胆识过人,率真热烈,集中体现了人性的真善美。为了将人物形象理想化,该剧没有拘泥于具体史料的记载,而是在情节上进行了大胆的虚构。距史料记载,邝露是在被清军围困后,多日不食抱琴而死的,这固然也显示出人物高洁坚贞的精神人格,但该剧的结局,则是邝露和青青为保护百姓而与敌人同归于尽。他们深情相拥,化作一对涅槃凤凰在熊熊烈火中升腾。这一充满浪漫色彩的结局,使男女主人公崇高悲壮的艺术形象及其超越民族、超越生死的爱情,更加具有理想主义的光辉。
其次,人物命运跌宕起伏,情节发展曲折离奇。不平凡的任务往往有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主人公邝露的人生经历就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他由汉族名士一变成为朝廷要犯,有朝廷要犯再变成了瑶族驸马,最后由瑶族驸马又变成为抗清侠士。正是在这种命运的跌宕起伏和身份的陡转错位中,邝露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理想形象便展现在观众面前。全剧情节离奇曲折,伏笔、悬念等技巧的运用,是故事发展出人意外,扣人心弦。瑶山少数民族原始古朴的风情和诡异莫测的民俗——譬如种蛊,不仅使全剧显示出浓厚的神秘色彩,而且还成为全剧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助于男女主人公理想形象的塑造。此外,变幻莫测的天姬舞阵,神奇宝贵的绿绮台古琴,桃花源般的瑶乡自然风光和人文环境,都为人物形象的理想化提供了条件,呈现出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
第三,浓郁的主观抒情风格。全剧充分发挥了戏曲艺术长于抒情的有时,调动语言、音乐、舞蹈、舞美等因素,形成了与人物形象相呼应的浓郁的主观抒情风格。如剧中的青青,是一个无拘无束、至情至性的瑶家公主,剧中大量感情充沛的唱段,或高亢激越,或舒缓细腻,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她对爱情的向往和对理想的追求,表现出一位没有受过儒家礼教约束的青春少女的自然纯朴、热烈奔放。剧中优美动人的舞蹈和色彩鲜明的舞美,对于表现青青充满诗意的美好心灵,抒发丰富的主观感情,也起到了渲染情绪、烘托气氛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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