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眼里有一种特别的神采。”在长安大戏院后台看到王海玲的那一刻,蔡芳咏难掩激动。蔡芳咏出生于台湾高雄左营,现在是中国音乐学院的研究生,而左营正是王海玲所在的台湾豫剧团驻地。“这是台湾唯一的豫剧团,太珍贵了。我从小看豫剧长大,一直有个梦想,希望有一天能够站在老师身边,拍张合影。”在蔡芳咏看来,王海玲唱功扎实,能把每一部作品都诠释得完美到位,是她心目中的“女王”。中国豫剧北京展演月期间,得知台湾豫剧团要来演出《天问》,蔡芳咏抓住机会,圆了儿时的梦。
8岁进入豫剧团,师从豫剧大师张岫云,因聪慧过人,学戏迅速,获得“八龄神童”美誉。14岁首挑大梁演出《花木兰》,至今已主演150多部戏。文武不挡,生旦皆能,师徒两代,在宝岛传承豫剧,王海玲书写了戏曲舞台上的传奇。但王海玲又很朴实,她说:“我实在不是聪明,我只是多一点努力,什么戏都看,什么戏都去学。”在“豫莎剧”《天问》中,王海玲饰演女版李尔王,扎实的基本功再一次充分展示。
演出开始前,记者探访后台,看到了克服困难漂洋过海来的各种道具。路途遥远,运输不便,河南豫剧院曾建议减少道具,但王海玲说,既然要来参加豫剧展演,就要把最好的表演带过来,道具、布景都不能含糊。
舞台上场门附近,两副兵器架引起记者注意,与平常所见不同,架子上的枪棍,两端都加装了明晃晃的骷髅头,异常炫酷。其实拿到《天问》宣传册时很多观众就产生了好奇:莎士比亚、台湾、王海玲,这些关键词构成的豫剧,再加上迥异于传统戏曲的少数民族服装设计,这出戏究竟怎样?
65岁依然功夫在身
《天问》在台湾演出时长达3个多小时,为适应北京的观演习惯,这次临时压缩到两个多小时。虽然情节缺少了一些铺垫,但节奏更加紧凑,女版李尔王让人过目难忘。首先是创作上不断出新,气势上先声夺人。谁能想到,王海玲以65岁的年龄,还能在舞台上演出武戏,而且是“靠旗出手”这种当下很难看到的绝活。“出手”在戏曲中又称“打出手”,以一个角色为中心,抛掷传递武器。王海玲的“出手”,并非手脚接抛,而是用刀马旦靠旗杆的弹力将掷来的兵器弹回。此外,她还自创大靠挑刀、绞刀技法,令人耳目一新。王海玲自小有武旦基础,靠旗出手原非难事,不过《天问》戏服是全新设计,靠旗有别于传统,又增加了表演难度。
应该说服装是《天问》一大亮点,设计者出生于台湾洋裁世家,“80后”,作品广泛涉猎不同舞台门类,进入戏曲创作自然带来很多新鲜元素。不过在演出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刀马旦的靠旗以藤制成,质地较软,力度不足,最初尝试“出手”,靠旗竟滑过王海玲的脸断成两截,还有一回险些伤到眼睛。后来又加长靠旗,焊定靠把,改良枪杆太轻、易滑等问题,在枪杆上缠布,两端加上骷髅头,这也就是记者在后台看到的一组奇特道具,现场表演时发挥了很好的效果。
不仅仅是靠旗、刀枪,实际演出中,水袖、盔头都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比如水袖,不是丝绸质地,加了花饰,好看却不够顺滑;盔头高大,但易松动。跨界合作,让台湾豫剧团尝到了甜头,相比大陆豫剧是一个巨大优势,但跨界也带来了问题。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尝试?王海玲说,要让年轻人对传统戏曲更有兴趣、更加了解。“专业的服装设计师对戏曲表演缺乏了解,但多次磨合之后,他们已经能够把传统的表演、身段加进去,感觉结合得蛮好的。我们要让戏曲美好的技艺永远活在舞台上。”
多行当演绎女版李尔王
《天问》由台湾师范大学教授、编剧陈芳为王海玲量身打造,改编自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李尔王》,底本参照台湾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彭镜禧的翻译。在陈芳看来,表面上《李尔王》是一个顽固暴躁的老父亲被不孝女活活气死的故事,但深究主题,其中又铺陈了人类复杂的生存状态,不易把握,而最难得的是演员需要兼具王者气度与生命厚度,能在大喜大悲中演绎人生况味。所以搬演《李尔王》必须克服许多困难,跨文化改编为“豫莎剧”,更是难上加难。
对于王海玲主演的女版李尔王,陈芳给予了高度评价:飞扬跋扈有之,故作姿态有之,静观体悟有之,碎裂心肝有之……如何能做到如此多面地刻画角色?演出结束,王海玲接受记者采访时道出了一个秘密:多行当立体诠释。为了演好女版李尔王,她使用了青衣、刀马旦、老旦等不同行当。唱腔上既有青衣柔、润、稳的唱法,又吸收武生等男腔朴、直、昂的特色。李尔王复杂的个性,喜怒无常,大喜大悲,这些特点本就适合豫剧,她又通过多行当的展示,完成了丰富的人物塑造。
唯一的希望是女儿传承豫剧
演出结束,观众涌向台前,高声喊着,“再来一段儿!”王海玲返台,还未开嗓,旁边递过来了一个水杯。递水的是王海玲的女儿刘建华,在《天问》中饰演小生角色。
很多人以为王海玲是河南人,其实她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讲一口闽南话。为学豫剧,她先学普通话,再学河南话。老师张岫云当时规定,同学之间,师生之间,一定要讲河南话,如果讲闽南话就要挨打,而且一人犯错,全部挨打。剧团人少,老师就希望一个人当几个人用,演员们既能唱旦角,也能唱小生,就这样,生旦净丑,王海玲什么都学,什么都演,这也让她后来的表演之路越走越宽。
台湾豫剧团的前身可追溯到诞生在越南富国岛上的“中州豫剧团”,1953年漂洋过海到高雄左营落地生根,至今耕耘超过一甲子。王海玲说,她学戏时,豫剧团里八成是河南人,后来老一辈逐渐退休,“现在团里50多人只剩下半个河南人,就是我女儿,因为我先生是河南人。”
女儿刘建华半路出家,跟王海玲当年一样是闹“家庭革命”出来的。王海玲深知学戏苦,不让女儿学戏。可女儿大学毕业后又跟她讲:“已经给你读毕业了,我现在要过自己的人生,我要学戏当演员。”“好吧。”王海玲也没有办法:“你这么大了才学戏,如果真不怕吃苦,就跑跑龙套吧。”跑龙套女儿也愿意。不过王海玲又说:“唱戏可以,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要唱豫剧。”台湾歌仔戏多,王海玲当初不让女儿跟自己学戏,她就偷偷学歌仔戏。王海玲说:“台湾的豫剧团只有我们这一个,人少,演员少,妈妈唯一的希望是你能传承豫剧。”
二十几岁才开始学戏,王海玲就让女儿专攻小生,唱点文戏,刚好和自己的大弟子萧扬玲珠联璧合。刘建华谈到戏曲时,有一个比喻说得特别好:毕加索的画,看不懂的,感觉就是乱画,看懂的,才知道有多深奥。“我希望戏曲能更现代化,不仅仅是外观上,而是要跟现代生活有所呼应。相信豫剧会在台湾一直走下去,和其他剧种互相学习、交流、碰撞,产生更好的火花。”
在风雨中成长,很小就有危机意识
从2008年开始,台湾、河南两地开始实施“两岸互派戏剧人才培训计划”,两岸豫剧交流日益紧密。台湾豫剧团有两点让大陆院团印象深刻,一是创新剧目多,二是观众群体年轻。王海玲说,台湾豫剧团现在的观众80%都是年轻人。大陆同行看到后很惊讶,对她说,你们的观众怎么这么年轻?而且素质还高,看戏时那么安静,剧院里掉跟针都能听见,观众还懂戏,有一点好的马上就有回应。
先说剧目创新。台湾豫剧团人数虽不多,但每年均能推出一两台年度大戏,而且创作阵容强大。比如《天问》的创作,编剧彭镜禧、陈芳,一位是台湾莎士比亚研究的权威,一位是台湾师范大学教授,学者深度介入戏曲创作,这在大陆尤其是在豫剧创作中还不多见。舞台、灯光、服装设计多是年轻人跨界参与。《天问》的舞台设计,就是在台湾专门参与莎士比亚剧目创作的。《天问》的编腔、配器则来自河南。王海玲说:“台湾很小,排一出新戏,很快巡演完。不像大陆,地域广阔,一出戏可以唱一辈子。而且台湾也有很多演艺团体,豫剧团还要和他们竞争市场,所以逼得我们就要不断排新的剧目。”
怎么吸引年轻人?在这一点上,台湾和大陆面临一样的问题,只是台湾更早意识到这一点,更加积极地进入学校、社区推广。“戏曲进校园,不仅仅是演一个折子戏,演完就走,还要开设讲座,教学生认识豫剧、欣赏戏曲,教大家学说一两句河南话,然后再现场唱一段。”王海玲说,现场听感觉不同,有一个人有兴趣买票了,其他人就会跟着买,买了票就不会忘记去看戏。演出前,剧团会再联系买过票的老师和学生,让他们帮忙推广。
“台湾以前也有很多地方戏,但现在都没了。一个是因为语言,另一个就是缺少传承。”王海玲说:“其实我们也经历了很多危机,我小时候就一直听说豫剧团要被裁编,我们都是在风雨中成长的,很小就有危机意识。”
河南话不能放弃,这是豫剧的根本
演了一辈子豫剧,在被问到动力来自哪里时,王海玲回答:“我有一种使命感。从小学豫剧,从老师手里接了这一棒,就要把接力棒再传承下去。”
有一件事让王海玲一直很忧心,台湾艺术教育体系中,京剧、歌仔戏都有一席之地,但没有豫剧。“感觉把豫剧的根给铲了。”现在豫剧团只能从京剧、歌仔戏演员中找苗子,然后再学河南话、唱河南腔。王海玲说,当年老师对他们的要求严苛,不行就打,但是现在不时兴打,再打就更没人来学了。“大家都吃不了苦,所以要用爱的教育。”学戏曲的,身段什么差异不大,但念白唱腔必须改造。为此台湾豫剧团还多次送学生到郑州学戏,学说河南话。今年又有8名学生在河南豫剧院学了40天,所有的吃住费用由河南负责。
“唱还好,唱有一个腔调,主要是念白,白口要有河南韵味。其实我都说得不够标准,下一代可能在河南韵味上就会差一点。但是你不用河南话、不唱河南腔就不是豫剧,失掉自我了。”王海玲说,河南话不能放弃,因为这是豫剧的根本。
王海玲之女刘建华在豫莎剧《天问》中饰演端木蒙 挚友 摄
《天问》剧照 挚友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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