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的我们这一代人既是不幸的一代,同时又是幸运的一代。之所以不幸,是因为我们踩上了自然灾害的尾巴,经历了那场运动。之所以幸运,是因为我们亲身经历了波澜起伏的沧桑巨变,感受了祖国从积贫积弱到一步步走向繁荣富强的伟大进程。初识梆子腔,也是在那个年代。
我生长在北方的农村。幼年时,中国农村已经完全摆脱了旧的个体经济模式,集体经济逐渐发展成熟。晚上,劳动了一天的农民还要被组织聚集起来开会,或布置第二天的农活。开会学习之前,作为“帽戏”,还要用文艺节目调节一下气氛,唱唱“样板戏”或者“流行歌曲”。记得我会的第一首“流行歌曲”就是“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当时懵懂的我还不甚理解歌词的内容,只感觉那歌的曲调很好听,绵长悠远,又带有一些苍凉,会让人一下子静下来。每当听到这歌声,那些爱打爱闹似乎永远不觉疲倦的孩子们,像是中了什么魔法似的一下子便没了动静。我对音乐的感知乃至以后曲曲折折的艺术人生轨迹,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除了唱歌还唱“样板戏”,村里一些文艺活跃分子几乎会唱所有的样板戏唱段,连台词都背得一字不差。突然有一天有人唱起了河北梆子,是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移植的京剧《龙江颂》江水英的唱段。总是不厌其烦的感受“样板戏”艺术魅力的我,蓦地被那种高亢嘹亮穿云裂帛的声音震惊了。从此家里那个老式的收音机里又增加了我一个新的欣赏内容,就是听河北梆子《龙江颂》。那台收音机是父亲自己动手组装的,机匣里竖着好多粗粗的玻璃管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电子管),经常发出刺耳的啸叫声,里面的声音也是飘飘忽忽的,好像一不留神它就要从身边跑掉似的。尽管如此,我依然百听不厌。
河北梆子《龙江颂》的移植还是成功的,特别是它的唱腔和音乐设计,用“开创了河北梆子唱腔设计新纪元,培养了一大批河北梆子观众新生代”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时至今日,一些五六十岁年纪的人,仍然能哼出几段河北梆子《龙江颂》的经典唱段。甚至我们省许多一直从事京剧艺术的人士,也经常为河北梆子《龙江颂》的旋律所折服。有一次,我向一位拉京胡的老师问起京剧《龙江颂》“望北京更使我增添力量”导板的曲调,他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不好意思,我只知道河北梆子的!”可见,河北梆子《龙江颂》影响之大。
二、应该说,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听着各式各样的梆子戏成长起来的,像河北梆子、丝弦、豫剧、评剧等。其实评剧也是梆子戏的一种,原来叫平腔梆子戏,是成兆才等艺术家借鉴京梆大戏的艺术形式,特别是河北梆子的音乐系统对“蹦蹦戏”进行全面改良后成形的。因其上演剧目多有惩恶扬善、警世化人、评古论今之新意,后采纳清末名宿吕海寰建议改称“评剧”。
那个年代这些地方戏尽管演出剧目单调,无非是样板戏的移植,当时我也弄不清什么是梆子什么是评剧,但那腔调听起来很是亲切,带有浓浓的乡情乡韵,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京剧“样板戏”所无法比拟的,因为她总是挂在银幕上,藏在广播里,离我们其实很遥远。
那时的农村都有戏台,豪华一些的是仿照城市的剧场建造的,有舞台也有观众坐席,刮风下雨都可以演出;简陋的一般都是用黄土堆成高台,舞台用苫布遮挡,观众自带座位露天而坐。我们看戏,主要是看“土台子”演出,只有个别时候才能被组织到礼堂里看演出。大家追着剧团串村跑,哪有演出就跑到哪里。有时候为了看一场戏,需要走十几里路,还要在亲戚朋友家住上一宿。记得有一次为了观看县剧团演出的《智取威虎山》,一向不愿意走亲戚的我居然在亲戚家猫了3天,等待中那种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坐卧不宁之感,如今回想起来都让人焦虑难耐。
上世纪70年代文化生活比较单调,看戏看节目成了人们最大的娱乐奢求。一旦有高水平的剧团演出,几乎可以调动十里八乡所有人的兴奋和热情。当时,我的故乡晋州有两件事可以载入当地的文化活动史,一件是宽银幕影片《卖花姑娘》的首映。等候买票的人在县礼堂大院挤了个水泄不通,大院的围墙因之倾塌。幸好墙外是烈士陵园,相对空旷,才没有造成群体性挤踏事件。另一件事就是河南豫剧团演出《朝阳沟》。为了买到入场券,人们头天晚上就去售票口排队,队伍几乎排满了一街筒子,挤丢帽子的、挤破衣服的比比皆是。等拿到入场券出来,买票人的形象已经惨不忍睹,几乎个个都成了乞丐。《朝阳沟》之所以受到那么多观众的喜爱,我想可能有这样几个原因:其一,它是当时唯一一部正面描写爱情的戏,在当时可以说是独树一帜,具有很强的题材优势;其二,银环栓保的爱情故事已通过银幕传播得人人尽知,农村青年与下乡女知青的圆满结合,几乎成为当时的一种经典恋爱模式。现在,真正的“银环栓保”来到人们身边,欢呼雀跃、风声雷动自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其三,该剧有几段脍炙人口的优美唱段,像“走一道岭来翻一座山”“亲家母你坐下”“你前腿蹬后腿弓”等,已经在全国广为传唱。
如今,像那样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我们应该留恋怀念呢,还是应该警醒反思?二百多年前,莱辛对当时德国的戏剧现状就发出过慨叹:戏剧鉴赏的大好时代过去了。现在,也轮到我们发出这样的慨叹了吗?!
三、人生道路的选择,可能只是取决于刹那间的冲动,但冥冥中好像总有一种看不到的机缘左右着。也许是儿时一知半解的感知,也许是心目中对“文艺战士”的倾慕,也许还有喜欢艺术的父亲的遗传,或者是这些因素交互作用,一种无意识在我稚嫩的情感中萌发了,等到读初中时便不可抑制地释放了出来。当然,我的志向是想成为一名音乐家。那时我对乐器迷恋到了几近癫狂的程度,见到新鲜的乐器就爱不释手,不拨弄两下就心痒难忍。为了学好一件乐器,白天练,晚上练,大人嫌烦了,就跑到房顶上去练。虽说没有名师指点,但初中毕业时,我还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当时众人瞩目的县二中文艺班。
文艺班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类似今天的职业高中,一半时间学习一般高中的课程,一半时间学习专业课。文艺班不像正规的艺术学校专业分得很细,我们的专业学习杂而不专,唱歌跳舞唱戏样样都练。原以为我的一生只属于音乐,自己也必是一个有一定分量的音乐家,会在旋律与乐谱中点亮生命的火焰,与戏的缘分只不过擦肩而过,看戏听戏充其量只是一种爱好,感受演戏之乐也只是偶尔为之。然而就是这样漫不经心之间,我的人生航程却悄悄地驶进了戏剧码头,以致与戏结下终生不解之缘。
在文艺班的两年,我们排了几出小戏,像河北梆子《渡口》、评剧《园丁之歌》等,虽说水平不高,但确实是仿照正规化专业化的路子来的。特别是《渡口》,行当角色文武乐器配得非常齐全,还得到过省河北梆子剧院名家的指点。这两出戏是我们文艺班的代表作,唱红了全县,一些学员也由此而小有名气。但风光的是舞台上几个演员,我只是幕后默默无闻的伴奏人员中的一个。
正是缘于这两出小戏,我才初步了解了戏剧演出的复杂结构,一向高深莫测的专业剧团的排练演出场景随之揭开了那层神秘的面纱。也就是这两出小戏,才真正培养起我对戏曲的兴趣,以致奠定了我以后学习和职业道路的基础。我以后成为一名学习戏曲艺术的学生,后来又逐渐成为一个戏剧历史及理论的研究者,再后来又成为戏剧创作生产演出的组织者,恐怕都是因为最初这两出小戏的牵引。
四、说与梆子有缘,但回想起来,作为一个职业戏剧人,尽管与梆子有那么多丝丝络络的联系,结识了那么多优秀的梆子艺术家,与很多梆子剧作家成为忘年交或者朋友,参与了不少梆子新剧目的研讨会,也组织了一些梆子展演、青年演员比赛,一度还是省振兴河北梆子办公室的主任,但仔细算来,自己为梆子事业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多,似乎只有组织人员校勘《河北梆子优秀传统剧目汇编》这一件还值得一提。
上世纪五十年代,省戏曲研究室和河北梆子唱腔研究室为了保护传承河北梆子艺术,组织一些老艺人口述记录了一批河北梆子代表剧目,形成了70多卷、约450万字的鸿篇巨制。这批剧本都是用铁笔钢板手刻的,用最经济的“马粪纸”印刷辑装。尽管粗陋,但是却非常宝贵,是研究河北梆子的第一手资料。几十年过去,单位几经搬迁,原来70多卷的剧本集所剩无几,仅有的几卷残破不全,一些文字也随着时间的剥蚀模糊不清了。看着这笔宝贵的历史资料即将遗失,我很着急。当时我还担任省艺术研究所的所长,经与大家商议,我们决定对这部巨著进行全面校勘,录入电脑,一旦有经费便正式出版发行。
决定一件事容易,但真正做起来才感觉困难重重。仅仅是凑全这70多卷剧本,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根据老同志的回忆,从散存在个人手里的资料中一本一本搜集,到相关的资料单位一卷一卷寻找,有时由于页面破损不得不从若干个副本中一页一页拼凑成卷。仅此就耗费了数月时间。随之而来的电脑录入工作,原以为很简单,结果也让人痛苦不堪:字迹模糊辨认不清,纸张酥脆脱字严重,手工刻写异体字多;有时为了辨别和猜测一个字甚至要用掉十几分钟时间。录入人员眼睛累得通红,疲惫到几近无法睁开。接下来的校勘工作更是让人大为头痛:错字别字脱字衍字多,术语不规范,舞台调度混乱不清,唱腔板式锣鼓经多个称谓,这对于一些缺乏戏曲知识、对舞台不熟悉、不谙河北梆子音乐的年轻编校人员来说,十分艰难。好在有不少老专家的关心支持,这部巨著才得以校勘完成。据说该书最近有可能出版,这笔在“马粪纸”堆里埋藏了半个多世纪、又在电脑里沉睡了近十年的财富,终于要面见天日了。尽管迟了一些,难产了一些,仍然不失为梆子界的一件益事。
五、全国梆子源于山陕,山陕梆子是梆子的鼻祖,这似乎已成为共识。所谓昆柳梆弋四大声腔,目前也好像只有梆子声腔流布最广,剧种剧团最多。这个当初被称为花部、乱弹,备遭鄙视的“宁馨儿”之所以能有这么广泛的影响,我想是有其深层原因的。对其他剧种的历史我没有研究,但从河北梆子的发展进程可以管窥到梆子戏的历史魅力。
早在晚清时期,河北梆子就锐意进行剧种改革,积极创作演出“时装戏”,大胆培养和使用女伶,展示出了主动融入社会现实生活的历史姿态。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对河北梆子艺术发展起过重要作用的人物——田际云。
田际云是河北梆子和京剧的著名花旦演员,名瑞麟,又叫瑞霖,艺名想九霄,亦作响九霄,小名田虎,直隶高阳(今河北高阳县)人。10岁入涿县“双顺班”学河北梆子花旦,12岁随“双顺班”班主赵某进京学习京剧,18岁时以演《春秋配》《蝴蝶杯》等剧誉满北京、上海,20岁组建“玉成班”,开皮黄与河北梆子同台演出(即“两下锅”)之先河。
1900年,田际云任梨园工会会首,他积极改革戏班的陈规陋俗,发起组织“正乐育化会”,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活动,这些做法,对于提高演员的社会地位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田际云还创办了第一个女伶科班——“崇雅社”,率先打破了戏曲界由来已久的传统禁忌,开辟了河北梆子演出的新局面。
田际云同情和支持改良维新运动,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过从甚密,曾利用进宫演戏的机会,为康、梁和光绪皇帝传递消息,并在戏箱内夹带进步书籍,供光绪皇帝阅读。变法失败,田际云也遭到清政府通缉,经人协助才得以连夜逃往上海。
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田际云在天津参与王钟声组织的秘密反清活动,因事泄而再次南下避祸。
田际云是致力于河北梆子“时装戏”创作演出的第一人。他主持的“玉成班”创作演出的《佛门点元》《错中错》《斗牛宫》等剧目,都有抨击时政、向往新生活和反帝反封建的内容,深受当时广大观众的欢迎。
在创作演出“时装戏”的同时,田际云还对河北梆子进行了全面改良,他演出的许多剧目,都非常重视舞台布景及灯彩的运用,演员形体动作也较接近现实生活。他对河北梆子声腔进行了大胆的改革试验,在同一个剧目中,演员可以唱梆子、京剧,也可穿插鼓曲、民歌。为丰富戏曲音乐的表现力,他还在伴奏方面增加了风琴、小号等西洋乐器。这些改革,大大增强了河北梆子的现代意味,提高了河北梆子的观赏性。
当然,任何创新都有正负两方面的影响。文明新戏的排演和女伶的出现,曾使河北梆子在北方红极一时,但很快也暴露出其局限性。由于文明新戏过分追求时尚、媚俗、迎合,创作上也就难免表现出浅薄、生硬、粗疏的弊端,从而使河北梆子的艺术魅力大打折扣,制约了它的健康发展。
我既不是梆子界的耆老名宿,又不是梆子艺术的大牌巨腕,然而梆子与我的缘分就是这样千丝万缕,它是我最挚爱的人生记忆的一部分,也是我童年时代的文化理想和生活情趣的启蒙者,更是我们那代人心底一份悠悠的乡愁,缠绕萦怀,挥之不去。(□庞彦强)(本文图片除资料片外均由河北日报记者贾恒、田瑞夫、赵永辉摄)
上党梆子《三关排宴》
孩子们被戏曲里精彩的武打所吸引。
河北梆子《子弟兵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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