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忆评黄梅戏三个版本的“风尘女画家”
说起黄梅戏《风尘女画家》,一般戏迷们都会马上想到脍炙人口的《海滩别》,想到当年马兰、黄新德珠联璧合的表演。其实,以著名女画家张玉良为主角的黄梅戏作品,历史上曾有三个版本,一是九场黄梅戏舞台剧《风尘女画家》,由林青女士于1984年根据石楠的《画魂——张玉良传》改编,高成斌、精耕作曲,马兰、黄新德主演;二是2002年金芝先生创作的六集黄梅戏音乐电视剧《潘张玉良》,徐代泉作曲,周天虹任导演兼制片人,韩再芬、黄新德主演;三是林青女士应胡连翠导演约稿创作的十集黄梅戏电视剧《风尘女画家》,1985年12月5日完成初稿,1997年3月7日改定。从知名度来看,以舞台剧版本最高,已成为公认的黄梅戏经典;电视剧《潘张玉良》其次,尤其在较年轻的戏迷中有一定市场;而电视剧《风尘女画家》几乎鲜为人知。
一、九场黄梅戏舞台剧《风尘女画家》
1982年,女作家石楠的纪实小说《画魂——张玉良传》发表,富有传奇色彩的女画家张玉良引起瞩目,时任安徽省文化局常务副局长的蓝天找到著名剧作家陆洪非先生,希望他以张玉良为主角创作一部黄梅戏。然而,这位创作了《天仙配》、《女驸马》等名作的老剧作家,在一次次政治运动中心灰意冷,无论谁怎么做工作,就是不肯提起笔来重新开始创作。就在这时,斜刺里杀出一支奇兵,陆洪非先生的爱人林青女士接下了这活。要说这林青,也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出身,由上海歌剧院调来安徽,与陆洪非结缘,之前也作过演员、教师、导演,就是没干过编剧。大概当时人们推测,虽然林青没有编剧经验,可在陆洪非身边耳濡目染多年,不妨让她试试。谁想到,林青一出手便是如掾巨笔,剧本大获成功不说,她一派华丽典雅的文风在以清新质朴见长的黄梅戏届独树一帜,从此时常能看到她的新头衔——“唱词润色”。
这一版本的《风尘女画家》,根剧舞台剧的特点,对石楠的原著进行了大胆的取舍剪裁,主要是“简化头尾、加重中段、强化矛盾、突出人物”,剧本直接从潘赞化出场开始,之前张玉良的篇幅全部省略,通过之后张玉良一段唱自诉身世补叙这段情节;张玉良二次出国之后的大段情节也加以大刀阔斧的删减,仅保留潘赞化“忽听琵琶”和张玉良“思故园”两场戏;对于原著中分量不轻的李林、米斯太太、安妮丝则完全删去,原著中的主要人物之一田守信更名为王少华,成为小角色。经过这番改动,张玉良和潘赞化的中心地位更加突出鲜明,矛盾冲突也更加简明集中,更符合舞台剧的特点,舞台效果不同凡响。
前面说过,林青作品的一大亮点是华丽优美的唱词,深厚的古典文学造诣使她的词作韵律齐整、平仄和谐,读来齿颊留香,作曲家工作起来也舒服(精耕先生就说过他最乐意为林青的唱词谱曲)。由于《风尘女画家》是黄梅戏少见的知识分子戏,再用传统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就不合适了,而林青的风格则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就拿著名的《海滩别》来说吧:
张玉良:本愿与你长相守,
同偕到老忘忧愁,
孤独的滋味早尝够,
萍踪浪迹几度秋,
怎舍两分手,
叫你为我两鬓添霜又白头。
潘赞化:你我久别方聚首,
怎教离愁别恨方下眉尖又上心头。
可知道那海水因何红似胭脂酒,
张玉良:那是你点点血泪和着海水日夜流;
潘赞化:可知道那海潮因何似泣如诉,
张玉良:那是你轻轻呼唤伴着海风声悠悠。
潘赞化:失去你我好像风筝断线随风走,
张玉良:失去你我好像离巢孤雁落荒丘,
潘赞化:没有你谁来与我共欢乐,
张玉良:没有你谁来和我分忧愁。
二人合:莫叫相思寄红豆,形影相随情更愁。
配上音乐,是经典的唱段;单看唱词,也称得上是一流的好诗。所以成为继《树上鸟儿成双对》之后的又一黄梅戏对唱经典也就理所当然了。
还有第九场中,远在法国的张玉良幻梦中与潘赞化一段对唱:
张玉良:离别三十年,
相思汇成河,
梦里忘却身是客,
凭栏细语相酬和。
醒来泪水空自落,
但见异乡月婆娑!
潘赞化:断肠话,休再说,
从今不唱别离歌。
你画画,
张玉良:你调色,
潘赞化:同切磋,
张玉良:共琢磨。
二人合:两鬓已斑壮心似火,
你我重绘锦绣山河。
与前场潘赞化的独唱《忽听琵琶诉幽怨》相呼应,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精耕先生拿到剧本后,如获至宝,创作的激情喷薄激荡,曲如泉涌笔下生风,《海滩别》等著名唱段只用一夜时间便告完工。在作曲中,精耕结合全剧深沉凄婉的风格氛围,对传统的黄梅戏平词等曲调作了大胆改进,如潘赞化的《赠怀表》,“带在我胸前从未离身”,按平词曲调,“从未离身”应该是上行的,精耕将其改为下行,立刻有了如泣如诉的韵味。精耕的岳父、黄梅戏一代宗师王少舫先生十分喜欢这个戏,自请出演潘赞化一角。由于王少舫当时年事已高,在身体和形象方面已不如黄新德,因此最初由黄新德饰演中青年潘赞化,王少舫饰演老年潘赞化,后来改由黄新德一人饰演。不过我在精耕先生那里听到过王少舫演唱的《赠怀表》录音,别有一种苍凉的风味。
遗憾的是,如此优秀的剧目,却很可能没有留下完整的录像资料,全剧录音和完整的剧本也不容易看到。我曾买到一本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安徽优秀剧本选》,其中收录了《风尘女画家》的完整剧本,除此之外未见其他地方收此剧本。云南音像出版社曾邀请马兰、黄新德等人录制了全剧录音带,由精耕亲自操琴伴奏,几年前我曾把转录的录音带提供给北京的几位戏迷,她们将此剧连同其他一些珍稀的录音转录成了mp3光盘,少数戏迷处应有收藏。该剧片段的录像,最珍贵的是安徽省黄梅戏演出团的舞台演出录像,由马兰和黄新德完整地演出了第八场,约10分钟,由中唱上海公司出版;其次是安徽文化音像出版社录制的《海滩别》、《盼归》MTV;此外还有黄新德在黄梅交响音乐会上独唱的《忽听琵琶诉幽怨》,其它录像基本水平不高,不予推荐(例如余顺在第一届严凤英金奖赛上演唱《忽听琵琶》,虽然籍此获得金奖,但我实在不喜欢)。值得一提的是周源源的CD专辑《梦会》中,收录了她和张辉对唱的《海滩别》,配器精当、感情真挚、唱工不俗,可谓马、黄之后的最佳版本。
舞台剧《风尘女画家》剧本
此书还收录了《无事生非》、《龙女》、《失刑斩》、《布衣青天》等剧本
二、六集黄梅戏音乐电视剧《潘张玉良》
2002年该剧播出时,我曾写过一篇《〈潘张玉良〉观感点滴》,有过一些评论,今天看来基本没变。该剧是典型的胡连翠风格(执行导演周天虹是胡连翠的女儿,胡连翠女士仍挂名总导演),选景、美术、服装足够养眼,创作演出阵容也不可谓不强大,但和舞台剧版《风尘女画家》比起来,也许还是稍逊一筹。
首先,《潘张玉良》有鲜明的金芝风格,清新朴实,但我总感觉金芝先生驾驭全局有些吃力。往往听一个唱段刚刚开始颔首,听下一个唱段就不禁皱起了眉头;看这个情节安排令人击节,看下一个情节又叫人费解。像“只道芜湖有苦女,巴黎也有安妮丝”这样的句子我不敢相信竟出自金芝笔下,然而这一段唱到后面又真不错;还有我一向认为外国人名不大好写进戏曲唱词,念出来就是了,所以听到“名画家,名教授,叫呀叫琼斯呀啊”怎么听怎么别扭。如此甚多,不胜枚举。
第二我发现金芝先生显然在刻意在避开林青的套路,几乎矫枉过正。林青写《海滩别》,他就写《玄武别》;林青写《赠怀表》,他就偏写《赠泥人》;甚至林青写“人生有几个八年长”,他也要改成九年。其实完全没必要,玄武别固然可以写(也更贴近原著),但海滩一别显然是离情的最高潮,不应放弃这一煽情的大好机会。
第三点,金芝先生对潘赞化之死的处理别出心裁,以孙女来信形式点出,借孩子之口说出:“爷爷每天都带我到海边放纸船,他说奶奶收到纸船就会回来的,奶奶,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再配上老态龙钟的潘赞化满怀期待目送纸船远去的目光,不由你不热泪沾襟。当然这一点有些太浪漫主义了,《风尘女画家》是写张玉良回国前夕,大使馆的同志告诉她潘赞化已去世多年,这比较符合史实;而《潘张玉良》的处理,似乎潘与张去日不远。而且这样美则美矣,纯则纯矣,就是对国内当时的政治背景完全不提了。《风尘女画家》里尚有曲笔:“你只道祖国大地已回暖,又怎知一阵山风身又寒;你只道春到江南桃李艳,又怎知满树好花一枝残;盼你归,怕你返,欲写家书下笔难。”张玉良不能回国,与当时国内的政治气候大有关系,全片一直在讲人与严酷社会环境作斗争,到这里却又不提了。这一创意,得失利弊,尽可见仁见智。
第四,全片收束太过仓促,结构略有失调。感觉后期明显不如前期展得开,跳跃太大。金芝先生当然意识到张玉良第二次出国后与潘赞化的无尽遥思是要渲染的,并且也下了不少笔墨,可我觉得还是太单一,不够多样化。似乎就是田守信求婚接着接到潘家来信之后那段比较集中,其他几乎都是讲事业。张玉良当然是事业型的女人,但她的感情世界也是很丰富的。张玉良是否多方打听潘的下落?是否也曾徘徊于港口,心理斗争着要不要不顾一切的回去?原著里这些段落都可以做文章,这样势必更鲜活,也不会给人感觉张太“绝情”。还有就是张玉良第二次出国后潘赞化这条支线分量太轻了,《风尘女画家》是舞台剧,限于篇幅可以理解;而电视剧《潘张玉良》将重心绝对倾向于张玉良就有点失调之感。其实只要不冲击张玉良这一条线的主体地位,潘赞化这一支线也有很多可写之处,写得好两条线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两个人的形象可以更丰满,两个人的爱情可以更感人。
该片拍摄期间,我曾带外地戏迷前往剧组参观,胡连翠、周天虹、黄新德、韩再芬都颇为热情,留下了很好的回忆。但我还是坚持以为,胡连翠式的黄梅戏音乐电视剧,其高峰是《家》、《啼笑因缘》和《二月》,黄新德和韩再芬都是有实力的演员,但未必适合胡的风格,而金芝如果再年轻一点、创作时间再宽裕一点,这个电视剧也许会更上台阶的。
在《潘张玉良》剧组和黄新德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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