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对我來说原本只是打小从课本上读到的一个地名。
从痴迷京剧后,真实接触任何和梅兰芳大师有关的人、事、物,在一九九一年之前,对我來说也都是遥不可及的梦。
而就在一九九一年的某一天,张大眼睛从飞机的小窗向外望去,我心中吶喊:“我到北京了!我真的到北京了!”
到北京后,仅凭着台北梅派名票徐济平老先生的介紹,父母与我开始与姜老师凤山先生、梅老师葆玖先生尝试联络。初步联络的結果是:两位老师都正在天津,他们请梅老师葆玥女士及李老师玉芙女士到饭店來看看我们有什怎样的计划,作什么样的演出,等两位老师返京便具体落实。
今天我在匆促间想要写这一篇,心情无比沉重,思绪也很紊乱。我急着想归入主题,有些細节就暂时跳过不表了。那时当我的演出戏码敲定为《宇宙锋》后,刚随老师从天津回到北京的郭老师岐山先生发现我的个子太小,穿梅老师的黑团花帔还能勉強改改袖子,但金殿一場的红蟒就非用老梅先生的不可了;可是开箱子的钥匙还在天津,于是郭老师請小郭老師又折返天津去取钥匙回北京。
这是我在九一年第一次接触到的郭老师──最后一位曾为梅大师管理衣箱的老师。为了我这么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來自台湾的二十六岁票友上台合适,他老人家这么认真,他的认真成全了我穿著老梅先生的红蟒完成了在北京的首次彩演。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当我看到那身红蟒、穿上时心情的激动。与我一同从台湾來的李奇峰老师当时在身旁说:“你要对这身蟒拜上一拜!要谢谢郭老师!愿这身蟒能保著你把今晚的戏唱好喽!”
写到这儿,我不免想到── 去年八月,李奇峰老师突发心肌梗塞走了。
今天,郭岐山老师突发心肌梗塞走了。
都是這樣說走就走了。
九月二十四号,在梨園剧场,我在拍完了侯连英老师勾脸过程后,跟小郭老师说,我用数码相机动作不够快,等下一回再拍扎靠过程吧,郭老师在一旁說:“沒事儿!你拍吧!要拍什么说一声就得!”
当時我想跟老师说以后的计划,想烦他老人家在后台让我多拍拍整理行头的照片。因快开演了后台有些紧张,这话我还没来得及说。
两周前,十月十五号,在东苑戏楼,最后一次看到郭老师,上戏前我问:“您还是四点就來啦?”老师說:“是啊!”“您這一年身體都好吧?”“很好很好!”看完大轴《古城会》,我又到了后台,郭老师对我說:“回去问龙教授好!龙太太好!”
我怎么也沒想到,这是最后一面了。今天早上上梅剧团,李玉芙老师告訴我郭老师走了,我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話。回过神来給妈妈打电话时,妈妈陪我一起掉眼泪。我母亲多年来非常清楚郭老师为我做过的每一件细心的事。我曾在“我的台上一分鐘、媽媽台下十年功”中贴过妈妈为我做的服装砌末;我心中一直想写一写郭老师为我台上所穿的行头花费过多少心思,可我万万沒想到是在今天这种情況下挑灯追忆……
我自信从来写什么还算是通顺,从不似今夜这般困难,句不成句、段不成段……
因著九一年的经验,想想如果是置得起的行头,还是做私房的比较好,自此十多年來常給郭老师添烦。请郭老师代为订制行头,隔着一道海峡是不太容易的。透过多次这样的接触,我看到了一位梅团老人对有心习梅者的关切与与用心──即使是对一个票友,郭老师一丝不茍──这种态度,千人之中也难有一二!每次只要我去信询问哪一出戏一场的什么扮相,哪怕我的问题再小,郭老师的答覆都是一叠信紙!为什么?因为他会把整出戏每一场该怎么扮一个一个字全写下來,从头到脚,一点不差!甚至其他角色的也順便记录。我说这样太费神啦!郭老师說:“藉此把它整理出來!”我说这样您要写多久啊!他說:“年纪大了,本来睡得少!”
我订制全份的洛神的行头,郭老师亲手为我在纱上贴亮片、亲手为我串五彩的珠衫、项链、耳坠,对我說:“这些我送你!”还是那句:“反正我年纪大了,睡不着就串串!沒事儿!”那时郭老师已年近八旬了。我单唱一场西施,只去信请问那斗蓬有什么讲究?不多日坐在台北家中收到一个快递邮包,打开一看竟是整份的该场戏所需行头,以及郭老师的亲笔信,上头写的意思是“你就唱这一场,犯不着花大钱做,只要不出规矩、是那意思,简单些就得;斗蓬、红袄都沒弄绣活儿,便宜得很,斗蓬上的亮片是我钉的,两块玉佩左右分戴,这些都送你,只有中间这四喜带是文物了,你下回來京记着带回來……”我明白老人的用心,就如同我在长安大戏院唱“起解”特为我开箱让我使梅大师的鱼枷一样,郭老师总让我出台时沾一点梅大师用过的,轻声对我说:“这是你师爷爷的。”我这一生不会敢用“师爷爷”这三个字,我只是每次听到郭老师說“你师爷爷”这四个字时都很想哭……去年在东苑戏楼的演出后,郭老师对梅老师說:“让乃馨把西施分五回慢慢练着演,梅先生这戏全份的行头保持得特好,都給她穿上。”我多希望有那一天!可我是这么不用功,至今什么也沒练。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当我拿着自己以前唱洛神的剧照,请问他我妈妈替我做的那末一场的行头看着行不行时,郭老师沉默许久,然后悠悠地說了这几句:“梅先生披的那块原本是人送的一块印度料子,当年某某某唱洛神,从头到脚全按着他的制的,可是唱来,就是少了那点儿仙气!”郭老师在任何场合,话说不多,说话则从来轻声细语言,沒有一个字会透着不高兴、着急等任何负面情绪,一如他的面容,永远那么安逸;而他说的话,却都含有一种深长的意味,在不动声色中教育着年轻人。在后台早早忙完了自己的工作后,郭老师会静默地坐着,要是瞧见该谁扮戏了可还没扮,他会轻轻說:“那谁,让某某某赶紧扮了!”這是郭老师的行事作风,恰到好处、不偏不倚、稳稳当当、不徐不急。
在二零零二年姜老师凤山先生的八十寿宴那日,梅剧团在梨园剧场有戏。众所皆知,梨园的戏是以外国观光团为对象;总唱差不多的,出不了什么差錯的。那日宾客众多,郭老师很早到了,帶著小郭老师与姜老师在他们送的花篮前合影完,小郭老师赶赴剧场去了。大家都說今天您就別到后台了,留下來吃寿酒吧!郭老师没拒绝,但我注意到过了一阵子他老人家的脚步往外挪动了。我向前问郭老师您要走吗?“我不放心,还上梨园的好。”“那我送您下楼打车走”“外头风大,你不管我,我沒问题……”我搀郭老师下楼,他怎么也不肯让我送出门,直說外头冷,別出去了,他就这么一口菜还沒吃走了,放不下他的后台!因为他一辈子为梅剧团服务,不容许台上出一点状况!今年,姜老师八十一的寿辰,梅老师致词时说“我很高兴,我父亲的伙伴,姜先生、郭老师,身体都还这么硬朗!”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
今夜,我这样追忆郭老师,只是在我对他老人家重重深刻的印象中抽取了几個例子,意义不在于记录他替我这样一个小票友代制了哪些行头或是给我用了哪些珍贵的大师遗物,我是有感于郭老师这关照人的态度、对工作认真的态度、对传统维护的态度、真个叫做鞠躬尽瘁的态度,在在反映出京剧界很多可敬的幕前幕后老人那种无私奉獻的高尚情操;但这往往是被人忽略的。很多人說到京剧界,马上会联想到一些负面的习气、复杂的人际关系,殊不知多少京剧人穷尽一生的精力在那一方守旧的前后,付出了多少!却又只得到什么!尤其近日在网上看到不少年轻朋友们說到京剧的“传统”二字是那么的深恶痛绝,他们看不到有多少宝贵的传统已然流失,随着老人的凋零,又有多少层面正面临危机。
我不断地想:当郭老师在悠悠地說“少了那点儿仙气”时,他心中正在追忆的是什么?他盼望看到的又是什么?
郭老师,愿您安息……
10/28/2003
·梅老师正在上海接洽明年纪念梅大师一百一十周年演出,明天二十九日会赶回北京……
·郭老师的告別仪式,三十日的八宝山竹厅……
·三十一日,小郭老师负责尽职,随梅剧团的印度之行……
这是梅剧团的精神……
这是京剧人的精神……
这是传统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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