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少春最后-次的合作
李少春最后塑造的一个舞台人物形象,是《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也是与我最后合作的一出戏。在这以前,他曾成功地塑造了《白毛女》中的杨白劳。我虽然也曾编写过《香港怒潮》、《鸡毛信》、《迎春花》,导演过《古往今来十三陵》等现代戏,略有寸得,但总觉得没有他塑造出来的人物完整。这次合作,我们曾就运用唱、念、做、打等表演程式如何表现现代生活的问题,交换过意见。少春希望我写《红灯记》还要一如既往地把作者想像到的表演程序写在剧本里,启发演员。我也希望他在研究排练的过程中把自己的想法及时地告诉作者,不要顾虑作者的情绪,即便推翻了剧本,从头再写,也没关系。
我为我的写作前景,制定了"摸索,改装,蜕化,创新"四步工序,与少春塑造人物的工序,不谋而合,只是他把"改装"易为"尊重"。他认为,不尊重传统的表演风格,可能会落到不像京剧的结果;在尊重传统的原则下,经过蜕化,达到创新。而这创新也不是故意地标榜新奇,只求适应现代生活的表现而已。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排练开始,我问他:"李玉和这个人物,你用什么脚步?"他说:"既然是京剧,必须在京剧的表演程式上去摸索。我演杨白劳,用的是老生的衰派脚步,演少剑波,用的是武生脚步。李玉和与鸠山的斗争,不是诉诸武力,而是心兵交锋,李玉和的革命英雄主义与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必须是内涵的。我想用武老生的脚步,腿抬得高,步迈得窄,有一股内涵的英武之气,可能适合李玉和这个人物。但是运用起来,心里是武老生脚步的"范儿",走出来却不能硬梆梆的见棱见角,这就是蜕化,假若尝试成功,就算创新。"通过他的分析,我看到他在"赴宴斗鸠山"那场戏里,刑后再上,撑椅挺立,怒指敌寇的两晃摇,问他是不是化用了《独木关》的薛礼的身段,他含笑反问:"您看出是哪处的身段?"我说:"当然是火头军"搀人儿"的身段了。"他说:"那是我的初步方案,试了几次,还觉得不够英挺,我又改用薛礼上马、病体不支、以枪拄地的两晃摇了。" 少春尊重传统,化用传统,不仅仅在表演上做出成绩,唱工方面,也是如此。那段"临行喝妈一碗洒",在"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的"来"字上,用中州韵的四声发音,把阳平的"来"字,唱成"籁"字,就仿佛梅兰芳唱《凤还巢》那句"女儿言来听根源"一样地韵味盎然。我有时在他面前哼唱这句,他说:"您想没想,假若这个"来"字不用去声唱法,是不是就像其他地方戏了?"我笑而颔之,联想到他唱的那段"提篮小卖拾煤渣",精简过门,创造出口语化的唱段风格,结合他自己定下的"摸索、尊重、蜕化、创新"的八字工序,由衷地钦佩他是位忠实于传统而又富有独创精神的艺术家。
《红灯记》改动频繁的是"刑场斗争"一场,这并不是演员跟编剧、导演的矛盾,关键是江青伸入了黑手。最初,李玉和上场唱[新水今],江青仇视昆曲,斥责作者不懂得用静场的"导、碰、原"成唱腔。少春安慰我说:"假若作者不懂得用"导、碰、原",他也不敢接受改编《红灯记》的任务了!可能是她感觉唱工不够丰富而挑毛病,您何不在后面见李奶奶时,丰富唱段?"少春虽出于善意地安慰作者,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终于在江青的"圣旨"下,删割[新水令]重写"导、碰、原"。恰在这时,少春喉病复发只得辍演。 阴云未散,狂飙又起,十年浩劫,夺去了少春的生命。 我本来很有兴致地写这个回忆录式的《我与李少春》,写到这里,不觉悲从中来,泪随笔下,兴致索然,只好搁笔。他日兴之所至,式可补遗二三,庶成全璧。(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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