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无涯苦做舟
孙毓敏的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妹妹到新疆谋生去了,且不说她们母女是如何挥泪而别,也不表那时到新疆去是如何穿越365个山洞,如何昼行夜宿的15个日日夜夜。却说孙毓敏一个15岁的姑娘留在北京要独立生活,平时上课倒也热闹,还过得去,一到星期日,同学们都回家与父母团聚,她就备感凄凉。每逢节假日,或者去图书馆看一天书,或者一天看六场电影,中午花三分钱买一根红果冰棍,就着干馒头就算一顿饭。
一天,又是星期六,下课后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她正坐在教室发愁如何打发这个假日,一只大手拍着她的肩膀说:"毓敏,走,跟我回家包饺子去。"她一看,是教她花旦戏的赵绮霞老师。她刚要表示一下客气,赵老师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毓敏,我知道你妈妈去新疆了,以后放假就到我家去,就算我们家又多一个闺女。"一到赵老师家,师母就迎了出来,真像接闺女一样把她迎进屋里嘘寒问暖。接着,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包饺子,聊家常,可热闹了。使她感觉真像在自己的家一样。以后,去的次数多了,她这个上海姑娘也就学会了北方的包饺子,赶皮,包馅,样样行。有时,师母买了螃蟹,知道她喜欢吃,就特意叫赵老师把毓敏请来尝尝鲜。
不过,对孙毓敏来说,假日中最重要的活动就是看"蹭戏",只要有好戏,她准去看,有一段时间,她看张君秋的《望江亭》象是中了魔,看一遍又一遍,回到学校就唱给学京胡的燕守平同学听,听得差不多就一人拉,一人唱:"独守空帏……"真是如醉如痴。不久,学校决定请张君秋先生亲授《望江亭》,她简直欣喜若狂。可是张先生上课那天她才知道学《望江亭》的是青衣组,根本就没有她们花旦组的事。这使她委屈得直要哭。不过,学校没有安排她学,她却经过多方努力,进入张君秋先生的家,又千方百计地取得张先生的好感,得到张先生的亲传。不但学了《望江亭》,还学了《状元媒》和《西厢记》。不但教她学戏,还亲自操琴给她调嗓子。
1958的秋天,他们到青岛演出,那天按原订计划演出张派的《望江亭》,即将开演,主演突然患病发烧,老师急得团团转,救场如救火,谁能救今天这个场呢?老师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孙毓敏头上。"毓敏,你行吗?"
"我?"孙毓敏心想,作为学生演出,那个戏也得排几遍呀,我既没正式学过,更没排过,怎么能演这么大的戏?突然她心一横,说:"我试试吧。"她就这样马上化妆登场了。到底是经过了山后练鞭,又得名师真传,演出效果完全出乎老师的意料,大有一鸣惊人之势。从此她就落下"录音机"的外号,意思是说她无师自通,记忆非凡,却没有人知道她为学习张派艺术几经周折,踏破张家门槛的故事。
巡回演出归来,戏校安排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大师等观看了北京戏校第一届学生的毕业演出,荀先生看完孙毓敏演的《断桥》后说:"这胖姑娘台上挺开窍。"不久,她就被分到了荀剧团。当时,荀先生正在为建国十周年重新改编排演《荀灌娘》,孙毓敏等十个刚毕业的女生在剧中扮演十个女兵。演出时,风格独特又炉火纯青的荀派艺术使她耳目一新,更引发了她的好奇心。她无法解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扮演十几岁的少女,尽管年龄、嗓音、扮相相距悬殊,却为什么那么生动?明明是个又胖又高的老头,上台几分钟后就在观众的心里塑造了一个活泼灵巧的妙龄少女形象,她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表演艺术,这才是京剧的魅力。没有几天,被荀派艺术倾倒的孙毓敏就已经能模仿荀先生的动作和唱腔了。荀先生的琴师郎富润听她在私下唱着玩,却很得要领,就说:"来,毓敏,我给你拉一段。"说完就拉起了胡琴,她也就跟着过门唱了一段荀灌娘上场的那段西皮慢板。谁知,她这一唱,就有人报告给荀先生了,说有个戏校学生叫孙毓敏模仿您的唱腔,还拿您的唱腔开心。荀先生听了一笑,说:"通知大家,明天早晨我要看孙毓敏演一场《荀灌娘》。"这不是突然袭击吗?许多同学一听,都为她着急,以为她私下拿老团长的唱腔开心,把老团长惹怒了,要杀一儆百了呢?孙毓敏也感到突然,想请老师给她排一遍,老师告诉她,荀先生说了,先看看再说。要说她的胆量也真大,就凭着她看荀先生演出半个月来的记忆,把其中的"兄妹射箭"一场点水不漏地演了下来。荀先生看后竟说:"你这个孩子,真比谁都聪明,我就是要考考你,是不是有心人,明天到我那学戏去,这出戏我再演两场,以后就由你演吧。"她就这样登堂入室,立雪荀门了。
从此,每天上午如果没有演出,她就到荀先生家学戏,有时先生没起床,她就先打扫院子;有时先生要绘画,她就磨墨,抻纸;有时先生说起戏来,总要亲自示范,累得满头大汗。最使她感动的是荀先生不但教了她《红娘》、《元宵谜》、《辛安驿》等十几出戏,而且掏心窝子似的告诉她,演员一出场怎么才能使自己特别亮丽;演员怎样才能做到"视象具体",怎么才能用眼睛抓住观众;他是怎么创造一个新角色的等等表演方面的窍门。在教孙毓敏《勘玉钏》时,荀先生显得特别兴奋,那天留毓敏吃完饭,就谈起他当年在上海连续演出了四十场《勘玉钏》,场场客满,才买下山西街这所房子和两箱戏衣。先生感慨地说:"毓敏,黄金有价艺无价,在过去,那出戏我也不能轻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嘛,可你是共产党培养的京剧接班人,我必须真正把你教出来,希望你将来能成气候。所以我教你是绝对不藏不掖的,你可要珍惜呀!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模仿我的一举一动,有的人挤眉弄眼,纵肩抖膀,大大咧咧,还说那就是荀派,其实那是糟蹋我呀。"
荀先生一番肺腑之言和倾囊传艺的精神,把孙毓敏感动得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由于荀先生的关照,在荀剧团的五年中她演出了《红娘》、《白蛇传》、《望江亭》等一出出大戏,那时一年就要演出近300场,有时一天演出四场戏,报纸的演出海报上几乎天天都有孙毓敏的大名。后来因工作需要,她调到梅兰芳剧团担任主演,为了学到梅派艺术的真谛,她到处求师学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不敢有一点儿"剽学",终于使她演出的梅派剧目得到梅派专家的承认。不过,就是她这位正当走红的名角却有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难言之隐。就说这一月32元的工资,她就要存起20多元,因为她不会忘记五年前是她的妈妈和妹妹为支持她学戏,才到遥远的新疆谋生,如今她挣了钱,就应该尽快把她们接回北京。可是那昂贵的火车票,靠她的工资要攒到什么时候哇?为此她又一次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输血站,伸出了胳膊…… 十七次卖血
卖血,当她还没有到输血的规定年龄时,听说远在新疆的妹妹腰部受伤,妈妈正在焦虑之际,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就悄悄地找到输血站,虚报年龄,经过几个星期的排队,争取,第一次用自己的鲜血安慰了慈母的心。如今为了早日与妈妈见面,无论怎么省吃俭用也攒不够接妈妈和妹妹回北京的路费时,她只好又一次来到输血站……。不久,就在临时租赁的一间五平方米的房子里,她与妈妈和小妹妹(大妹因已经工作留在新疆了)团聚了。虽然房间太小,晚上她还要到剧团宿舍睡觉,但是她总可以随时看望妈妈,总算又有了家,而且这一切都是她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这使她沉浸在"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满足中。可是不久,她在中午回家吃饭的路上,看到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有的人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有的人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满鸡鸭鱼肉,她突然想到受尽苦难的妈妈到晚年也不能过一个象样的春节,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何在她们团聚后的第一个春节给妈妈一些安慰呢?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姑娘,只好又一次卖血。当她用卖血的钱买回许多过年的东西,妈妈问她那来这么多钱?她说是领导发的过年费。妈妈问她怎么脸色苍白,她说演出累的。简单的两句话就把她妈妈搪塞过去了。是呀,妈妈怎么会想到她的女儿会去卖血呢?当她们一家人吃上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丰盛的年夜饭时,当她看到妈妈和妹妹那高兴的样子时,她感到以自己的鲜血孝敬母亲的欣慰和满足。她就这样为了这个贫穷的家,前后卖了17次血。
如果说现在的年轻人对孙毓敏企盼生活中的父爱,母爱,同志之爱,朋友之爱,师长之爱不以为然,那么追求男女之间的情爱总是可以理解的罢?然而,她因恋爱而遭受的致命打击却是那样荒诞不经。60年代初,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一位来自香港的青年人,同为上海人,都热爱京剧艺术,又都有一股报效祖国的热情,尤其是此公偏爱京剧小生,使他们可以在一起吟歌度曲。然而,这样正常的来往却被认为是"革命意志堕落"而遭到剧团领导的蛮横干涉。是呀,当时同志们都在追求与贫下中农实行三同,她怎么可以和香港的资产阶级阔少爷打得火热呢?因此,是要革命,还是要爱情,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严酷的选择就这样摆在她的面前。当时,孙毓敏作为一名共青团员,其实是没有选择余地的,第一步,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她被迫斩断情思,与年轻港商断绝了一切往来,绝不敢有任何藕断丝连;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紧接着第二步,她在政治上失去了领导的信任,失去了各种荣誉,甚至失去了在北京工作与生活的权力。去年还是"北京市五好青年",如今却是"资产阶级臭小姐",一纸调令就被强迫离开北京,"发配"河南郑州。人被逼到这一步,再温顺的性格也是难以接受的,她问:"我与那位香港青年已经断绝了一切来往,已经坚定地毫不动摇地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为什么还要把我赶出北京?"领导说,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可是她明明记得,去年领导还说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材,是剧团的骨干,为什么现在剧团就不需要她了,这不是惩罚又是什么?她一次又一次地向领导表述自己的清白,表示自己对共产党的赤胆忠心,一次又一次地请求领导和同志们的理解,却到处是冷遇,到处是无情的指责,昔日的"五好青年"似乎根本不是她,在领导的心目中她已经被香港青年演变成全身都散发着资产阶级臭味的坏女人,她在北京一天都不能存在了。这时,她陷入了极度地苦恼之中。她想:那个香港青年明明是爱国的,并决心以自己的学识和资产报效自己的祖国,我们的爱有什么错,犯了什么法?为了领导的信任,为了服从组织的要求,那么纯洁的爱情,我都毅然决然地牺牲了,舍弃了。领导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的决心,还要加倍地惩罚我,并把我完全彻底轰出北京呢?整整一年的努力,或据理力争,或苦苦哀求,不但没有得到任何领导的理解,反而给她制造了越来越大的政治压力,她只好怀着一颗凄凉孤独的心,被迫离开了北京。
涅盘
接着就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可怕的第三步,到郑州不久,"文革"爆发了,愚昧无知的河南造反派借题发挥,无中生有地给她戴上"特嫌"和"里通外国"的帽子。每天"打倒孙毓敏"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揭露她"叛国投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不分昼夜的审讯和残酷的批斗如同车轮大战。不管她交代了多少次,对她的回答总是四个字:"不老实,我们不信。"一个热爱党和人民,年仅25岁的青年演员被视为与党和人民为敌的牛鬼蛇神,这使她感到莫大的冤枉和痛苦。就在她感到自己真的被生活所抛弃,失去了人间所有的爱,被空前孤立起来的时候,一个全省文艺界组织的一千多人的"斗争间谍特务孙毓敏"的大会又要召开了,她彻底绝望了,为了表明她的清白和对党的忠诚,她想起了她演过的"为留清白在人间"而以死明志的尤三姐。她拿笔写下:"亲爱的妈妈,妹妹,我的亲朋好友们,我不是特务,我不是敌人,我永远爱你们,永别了!"接着,她猛地推开窗户,穿着一身雪白的棉毛衫裤爬上窗户,双眼一闭,从河南省委党校的三层楼上纵身往下跳去……
"真他妈的胆大包天,这么高的楼就敢跳。"孙毓敏在迷惘中听到这吼叫声,知道自己没有死,或者是死而复生了。她感到恶心,两大口黑水立刻从她的嘴里喷出。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成,想再次跳楼,离开这辱骂和恐吓的世界,可是她马上发现除了头和手,整个躯体都失去了知觉,她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医生的诊断是:腰椎压缩性骨折,第一腰椎断裂,第四腰椎骨脱位,整个腰椎摔成三角型,双脚粉碎性骨折,脚跟骨碎成二十几块,右脚心被树枝划破,脚心肉翻卷,骨头外露……。尽管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守们却仍然对她一遍又一遍地怒吼:"告诉你,我们代表广大革命群众对你继续实行群众专政,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现在你要跟着我高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孙毓敏顺从地跟着喊着。"不中!"凶恶的看守拍着桌子,暴跳如雷地说:"声音太小,跟着俺大声喊。"这浑身病痛的折磨和政治上无情地迫害如同雪上加霜,使她的身心遭到毁灭性的摧残。
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是多么需要及时的治疗与呵护啊,一个崇尚博爱,渴望亲情的人此时多么希望有人能多给她一点温暖呀。可是对孙毓敏的治疗一拖再拖,极不负责,护理更被刁难所取代,呵护变成了冷酷的喝斥。她的大妹妹从遥远的新疆来到她的身边,想带给她一点手足之情,却被无情的看守横加阻拦,近在咫尺,也不能见上一面;她的小妹妹两次到郑州去看望她,尽管千方百计地想尽一切办法,也只能乘看守不在的时候突然闯进病房,匆匆见上两分钟,就被强迫分开了。更令人不能相信的是她的妈妈从北京赶到郑州,不但不让见面,还被诬陷为"老特务"押解回京,在街道遭到围攻批斗,以至被迫自杀身亡……。
难道孙毓敏就这么躺着等死吗?宁愿玉碎,不愿瓦全的孙毓敏是不会认命的。腿不能动,就用双手运动,她从别人给她翻身都非常困难的情况下,终于克服了腰椎的剧痛和两条腿裹着厚厚的石膏所带来的不便,学会了自己翻身。她几次试验着把上身抬起一点,都立刻昏死过去。就在她换一件衣服还要几十分钟的时候,她就开始平躺着练习给病人织毛衣,以六天一件的速度,一直织了一百多件毛衣。她就这样以惊人的毅力恢复自己的体能。可是她越是要强,对她的打击就越是残酷。当数月后,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医生给她锯开腿上的石膏时,她吓坏了。两腿肌肉已经完全萎缩,就像两根高粱杆一样,脚掌呈S型,脚趾抠缩着,就是用手把腿掐破了也没有一点知觉,不要说演戏,就是站起来也只能是做梦了。医生说,她身上的部分神经已经震断,每长一寸就要12年的时间。这严酷的现实使她的意志几乎达到崩溃的地步。这时哪怕有人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也好啊,可是她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嘲弄地说:"孙毓敏简直摔成了烂酸梨。"要知道,这样一句哗众取宠的话,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孙毓敏来说,不就是在伤口上撒盐吗?不久,她被抬回剧团,任凭围攻漫骂,任凭病痛入骨髓,她开始练习用自己畸形的脚踩地,站立,到走步。为此,她几次疼得昏迷,疼得大汗淋漓,疼得伤口崩裂……
她多么想迈出自己的脚步啊,然而寸步难行。她试着用手拉着一根绳子,用胯骨带动自己的腿往前挪着,就这样,她一寸,两寸……一步,两步……。两个月以后,她终于从床边"走"到了囚室的窗前,看到了囚室外面的世界。然而仅仅这四米的"长征",她"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到第二年的春天,她终于登上了她梦想的舞台,清唱了一段《沙家浜》。当然,她是提前在舞台上站好,唱完,拉上大幕再被人搀下舞台的。尽管她是以医院业余宣传队队员的身份在农村演出,尽管她只是在舞台上不带动作的"傻唱",但是这终归是她生活的一个新起点,是一个死过一次的演员获得的新生。
在她极力争取下,当她满怀希望和信心来到上海,见到国内最著名的骨科专家时就仿佛看到自己即将要活跃在舞台上的样子。她说:"大夫,只要能上台,您就是把我的骨头打断重新接上我也能忍受。"
然而,专家似乎并没有被她的精神所感动,非常冷静地摇摇头说:"你能站立走步已经是奇迹,上台是根本不可能的,国际文献说明,跟骨骨碎不宜手术,只能慢慢地畸形适应。"这时,她仿佛听到法官宣判自己的死刑,心情的灰暗达到了极点。难道我的努力都白费了吗?难道我将来就是一个废物了吗?难道我将来只能与心爱的舞台分道扬镳吗?这一切,她都是无法接受的,也是她根本不能接受的。当她回到河南,看到自己学习走步的那条绳子,心想:我既然创造了一个医学上的奇迹,难道就不能再创造更大的奇迹,给国际文献再添上一份新的纪录吗? 孙毓敏就是这样不肯向命运低头,正如著名作家李准所说:"孙毓敏在河南的那一段痛苦经历是我亲眼看见的,她被逼跳下楼那一刹那,我也在那个楼上正被围斗,所以一切历历在目。在那一刻我感到她比我勇敢,她是个刚烈性格的人。"她就这样开始了与命运决斗,向医学挑战的历程。她悄悄给自己订了一个计划:决心以十年的功夫靠走路把跟骨的骨棱磨平;膝关节不能弯曲,小腿肌肉萎缩,抬腿困难,她就给自己订了一个爬楼梯的计划。她冒着风险脱去了保护腰椎的钢背心,然后用双手抓住楼梯的扶手,自己给自己喊着口号迈上一阶楼梯,稍做喘息,又拼出全力挪到第二阶,尽管骨疼钻心使她头晕目眩,细细的双腿颤抖得厉害,她一口气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爬上了第50阶,就坐在楼梯口喘做一团了。然而,第二天她竟然拼上了60阶,半个月达到第200阶,两个月后达到一千阶。小腿的直径终于从三公分增加到五公分,膝关节也终于可以弯曲了。
不久,她回到剧团,在"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中扮演了一个群众,虽然她站在舞台的犄角,没有一句台词,甚至没有人看到她的面容,她却感到莫大的鼓舞,更加快了她训练的步伐。随着谣言的破产,诬陷的失败,人们逐渐恢复了对她的信任与同情。她也恢复了对生活的信心。有好心人给她介绍男友,她非常感激。然而,这位男友文化水平不低,但是对"文革"心有余悸,首先要搞清楚她与"特嫌"的种种关系。她越谈越伤心,越谈越失望,终于谈不下去了。显然,没有信任,又谈何爱情?不久,又有人给她介绍一位男友,每次见面从不谈她在文革中的问题,据说是怕伤她的心,这使她感到欣慰,可是不久就发现这位男友委托他所在单位到京剧团来搞外调。这给她的心遭成极大的伤害,她想,难道我就不能脱离"文革"阴影的笼罩吗。难道我从此就不能得到真正的爱情了吗?这时,老洪出现了,也许因为他们是上海老乡,也许因为老洪刚刚经受过失恋的打击,老洪听到她的遭遇,除了同情,就是精心的呵护。从此他们互相安抚着对方的伤痛。她永远忘不了老洪的一句话:"如果你的病好不了,你就躺在家里,我保证伺候你一辈子。"一颗破碎的心,终于得到了温馨的爱抚。
让她胆战心惊的"文革"总算结束了,她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好了。在剧团恢复演出传统戏的时候,给她一个到北京购置古装戏服装的任务。大难不死的孙毓敏回到了北京,自然是百感交集,那一肚子屈辱的苦水都要向亲人倾诉。当她听说新任文化部长黄镇同志接见了内蒙京剧团的李万春,这无疑给她带来了希望。她也来到了文化部,几经努力,才见到了黄镇部长的秘书。
"我请求上级了解我的情况,我是千里迢迢从河南赶来的,我的情况太惨了,您可不能叫我白跑一趟啊。"说着她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好了,你的情况我们一定给你向部长反映,三天后你再来吧。"秘书安慰她说。三天后,她按时来到文化部,秘书说:"你的信我已经交给黄部长,至于接见,就要等一等了。" "好,我等。"她知道,四人帮倒台后,文化部是重灾区,问题很多,部长一定很忙,不能要求部长马上接见。她就一次次地到文化部去探听消息。时间长了,秘书看不过去,就说:"孙毓敏同志,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们再通知你。"
"不行!我一定要见到黄部长,我要让他知道我虽然摔得很厉害,但是我能唱,我能上台,我要让部长听我唱两句呢。"秘书无奈,只好让她再等电话。当有一天她听秘书说,黄部长就要在下星期六上午接见她的时候,她兴奋极了,赶紧把这个喜讯报告给她的师娘,也就是荀慧生先生的夫人,希望有更多的人与她分享这个喜讯。
"你有什么问题,慢慢地讲。"听到黄镇部长那春风般的话语,她那饱经严寒霜冻的心激烈地跳跃起来。她像小学生背诵课本一样按事先准备好的草稿,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说到荀派艺术的影响和艺术价值时她又说又唱,逗得黄部长哈哈大笑。说到她的委屈和被害经过时,又几次泣不成声,部长同情地说:"这么年轻,让你吃苦头了。"最后,黄部长说:"九月,我们在北京搞一个京剧流派汇演,你来演一演嘛。你回河南吧,我们会通知你的。"这时,她的眼睛里含着感谢的泪花向黄部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这春风化雨的季节,她这个十年前从北京"滚"出去的青年艺术家终于接到中央文化部正式邀请她进京演出的信函。她这个昔日的"阶下囚"堂堂正正地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在首都的舞台上她与程派传人赵荣琛,梅派传人梅葆玖,尚派传人李翔一起演出了四大名旦的剧目,她演出的是荀派的《红娘》。第一场演出,她一出场就赢得了"碰头好",第二场演出后,当年把她赶出北京的那位剧团领导以愧疚和恳切的态度在北京市长面前提出一定要把她调回北京,而且当即得到北京市长的批准。第三场,黄镇部长观看了演出,谢幕时,她把荀师娘介绍给部长,部长高兴地对荀夫人说:"祝贺你,为京剧的荀派艺术培育了这么一个好徒弟。"
这三场演出为荀派的《红娘》重现首都舞台,为大难不死的孙毓敏重返首都舞台,奠定了基础,有诗为证:
艺培明珠放光彩,蹉跎岁月被掩埋。
神州春雷催红雨,百花争艳牡丹开。(荀慧生艺名"白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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