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晚,在河东会堂的小百花影厅观看了一场精彩的蒲剧,剧目分别是《三娘教子》《辕门斩子(二讲情)》和《回窑》(《汾河湾》)。参加演出的大部分是一些退休的老演员,个别角色由年轻演员配演。

《三娘教子》中演王春娥的叫朱秀兰,这个名字以前不熟悉,据说是某个县剧团的老演员,因为年纪大了,扮相嗓音都不太好。演薛保的是市蒲剧团的青年演员赵高平,嗓子做工都挺好。演薛倚的是个年轻女演员,没记住名字。

朱秀兰嗓音不行了,她也不再费劲狠唱,反正剧场也不大,能听见就行。但演得很认真,王春娥坐在椅子后面表演织布的情节尤其精彩,很像那么回事,当然没见过老式织布机的人是不会有感觉的,我小时候常看我妈织布,所以觉得她演得像演得好。她的水袖也好,没有太花哨的,但每一次耍水袖都让人觉得有道理,恰到好处。其它的表演,也可以说是很好,趴在桌子上生气时,脊背上一抽一抽的,好像真的在失声痛哭。她前面唱的几段没得一个好,因为确实唱不出好来。赵高平的老薛保一上来,大嗓门一唱,观众就鼓掌了。到了最后教育薛倚讲往事的那一大段,虽然还是没有太费劲唱,但因为实在太精彩了,观众终于发自内心地鼓了一次大掌。那段唱还有身段表演,有一个是表演抱小孩,一个是表现冬天寒冷,直打哆嗦,真是惟妙惟肖。

演完了谢幕时,观众又认认真真地鼓了长长一次掌,朱秀兰一脸汗珠子,咧开嘴笑着向观众道谢。

第二出《辕门斩子(二讲情)》,演的是八贤王向杨六郎求情一段,两个老生,都是阎派。演八王的是阎逢春的儿子阎景平,虽然老了,但一看就是标准的老生长相,威武有神气。演杨六郎的是阎派演员张保,以前最擅长的是《舍饭》,他扮相也不错,但偏胖,不如阎景平。两位老生都是坏嗓子,阎景平坏得连气力也不足了,唱白都不清楚,张保则气力充沛,高腔还能上去,就是音色差了。这出戏的掌声都是演员大卖力气得的,可是戏毕竟演得不算好,做工还可以,唱工太差了。没办法,谁让两位都老了呢,年轻时候可不是这样。

第三出《回窑》,本来没打算有多好,谁知它竟是最好的。两位演员的名字都很生,是县里的老演员,我专门到大门外的戏牌看了三次,最后还是没记住名字,只记得旦角姓邢。(这是我的毛病,不爱记别人名字,结果真的就记不住。)旦角扮着柳氏一上来,我就感慨,虽然明显看出这个人老了,但还是那么好看,年轻时候一定是大美人了。她开口唱的前三个字嗓音不好,我还以为她的嗓子也坏了,但到第四个字就亮了,一直亮到戏唱完。以前我老认为《汾河湾》的柳氏是青衣,一定正正经经的,没想到看着看着,发现蒲剧里这个角色是花旦,演员风格是王秀兰一派,两口子见面开逗以后,旦角那种狡黠聪慧,牙尖舌利,一下子就让人想起了王秀兰的《杀狗》。老生也是风趣幽默型的,一看就像个老兵油子。这出戏获得的掌声最多,笑声也最多,我也忍不住大声笑起来。生旦两个有许多动手动脚但不失舞台品味的动作,开的玩笑也有许多成年人一看就懂而未成年人看了也不懂的内容。记得看京剧这出时,许多地方就含蓄地几乎看不出来,而蒲剧演得一看就像是真正的两口子。

说句玩笑话,蒲剧演《汾河湾》应该最正宗了,因为薛仁贵就是河东人,他的寒窑现在还有遗迹,在河津市的修村。以前好像叫修仁村,但听起来像“羞人”,就改了,这个我记不真,不知道是不是。柳氏在京剧里叫柳迎春,蒲剧里叫柳英环,也不知道哪个对,反正姓柳是没错了。

《回窑》这折一开始,是柳氏出来先唱几句,等着儿子薛丁山回家。出窑门时两手一推就出来,不像京剧里那样是钻出来的。这也得多说两句,京剧名家们可能没有多见过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窑洞,以为跟老鼠洞似的,要钻才行,其实窑洞都是很高大的,门、窗都有,跟普通房子的大小类似,所以钻是不必了。

接着是薛仁贵出场,当时我吓了一跳,觉得薛仁贵的打扮怎么像个西域商人,头上戴一顶古怪的帽子,太邪门了。这可能是本场演出的条件限制,其它正规演出不应该是这样。里头穿的是武士样的紧身服装,黑的,扎着大带,外套一件黑褶子,敞开着,跟一般的武生一样。腰下挂的不是剑,是刀。总的样子看起来像个穷衙役。

接下来的见面、问人、调戏,都和京剧差不多,稍有出入而已。能看出它的剧本,是和京剧一样的。到进窑时,差别就大了起来。京剧里柳氏是引开薛仁贵注意力,自己进了窑,蒲剧里的薛仁贵要滑头一些,不肯上当,柳氏骗了三次他才回头。

窑里窑外两个人相认,也是薛仁贵在外面唱,柳氏在里头听,唱完了确认没错,柳氏开门,看见仁贵的胡子,又关了门。这里有一个玩笑,薛仁贵说自己长了胡子了,柳氏说那不是胡子是毛,两人争执,最后柳氏狡辩说男人叫胡子女人叫毛,这里头就藏了一些色情意味。柳氏在水缸里照完了开门,薛仁贵又开了个玩笑,笑着说自己不是,柳氏吓了一大跳,说自己干下“鳖活”了,急忙关门,已经来不及。

进了窑以后,双方争吵玩笑的就更多。关于马头军和双方父母坟头的话题和京剧差不多,最后两人生气了谁也不理谁,椅子背对背而坐。刚坐下两人就反思,说明自己还是挺想对方的,想看,又怕刚才骂过了,看了烂眼睛,就不约而同的捂住一只眼,用另外一只眼看,说烂了一只还能剩一只。这一看,两人就和好了,说自己受苦是为了对方。可是这样又吵起来,柳氏埋怨薛仁贵十八年没有给她捎回过米面银钱,薛仁贵则埋怨柳氏不曾给他送过一件衣服鞋袜,然后又说开了,拿出大印来看。

薛仁贵的起疑心是从鱼羹开始的,认为柳氏不会打鱼,鲤鱼定是情人送的,接着便找出鞋来。开始新的争吵,柳氏故意激怒薛仁贵的话,和京剧基本一样,只是因为刀和鞋扔在了柳氏手里,薛仁贵生了所气逼过去时,都被柳氏用刀逼回,连逼了三次,挺逗人的。后面的,都和京剧差不多。

整出戏看下来,就能发现蒲剧和京剧的这出戏,出自同一剧本,内容一样。但京剧长期在都市里头演,越演越雅,而蒲剧后来一直在西北一带演,还保持着以前的质朴和粗野。另外还能看出来,蒲剧艺人对此剧的加工也很多,都是基于农村生活,按照农村里两口子吵架的样子来演,见缝插针,一有机会就开逗。打个比方说,戏台上这两口子的吵架,似乎是专门从农村选拔出来的吵架冠军,集吵架之大成,达到最高水平,一般 老百姓还吵不出这个水平,可是又能理解这个水平。两口子看上去又亲又热又互不相让,吵起来跟仇人似的,亲起来又没完没了。

这位旦角演员,不知道是不是王秀兰的弟子,但看起来简直太像王秀兰了。

这场演出是河东会堂主办的,演出开始前我和那里的负责人见面聊了聊,了解到了一些情况。河东会堂本来是运城最大的一家剧院,以前就叫河东剧院,近两年电影、录相等项目效益不景气,剧院虽然想了许多办法,地盘租出去不少,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去年搞蒲剧调演,火爆了几天,所以今年他们就想出搞“周末戏剧晚会”这个形式。目前只是小打小闹,地点选在主会场旁边的一座小百花影厅中,大约有二百多个座位,以前这里是录相厅兼小会议厅,后面的一半座位还是以前的情人座,前面的舞台实际上只是一个主席台。演不了大戏,连乐队也放不全。我们走进剧场时,发现台上放了一桌两椅,差不多就满了,这倒让人想起老式的小戏台。台上只有左边一个小台阶权充上场门,下场门是死角,还被乐队堵上了。演员没有化妆间,不知道在哪里凑合。乐队最后只上了一个打鼓佬,一个板胡、一个笛子、一个二胡、一个大提琴。演员目前只请退休的老艺人,没有演出费,纯属发挥余热,偶尔配演的年轻演员,也是义务劳动。会堂的负责人说,以后效益好一点,或者上级拨了经费,得考虑给大家发一点钱,至少外地演员的车马费得报销。门票大概只有三两块钱,也是最低价位,纯属照顾老戏迷。会场负责人说,现在这么搞只是凑合,目的是搞出影响来,最后搬到大剧场去。看样子他本人就是个大戏迷,要不不会想出这个招来。

演出的时候,也有很多可乐的事情。因为舞台太小了,转动不便,王春娥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脑后挂的长黑丝线被椅子缠住了,半天解不开,跪在地下闹情绪的薛倚急忙站起来帮忙,帮完了再跪下去。王春娥也留了神,下回坐的时候,先把丝线整理好。薛仁贵进了寒窑,把刀摘下来让柳氏挂起来辟邪,柳氏没地方可挂,就放在了台边,台下一位工作人员不懂戏,就把刀收走了。结果演到后来薛仁贵着了急,走到台边拿手掌连续比划砍人的姿势,前排的观众也着急地大叫:“刀,刀,刀!”工作人员一着急,把刀从鞘里抽出来,扔到台上,还算没有误事。

观众来的不算多,因为活动已办了三场,前三场有王秀兰等名家,卖了个满座。今晚的几位老演员除了张保阎景平,名气都不算大,所以没有坐满。会堂还给市里的几位领导留了座,但日子选得不好,领导们刚开完会,都累了,不能来。只有几位退下来的老干部来了,由文化局的领导陪着。另外,还看到了一些老专家,比如导演韩树荆、康希圣等。

坐在我身后的,有一位挺讨厌的女观众,听声音大约三十多岁,说着一口普通话,可能是陪着长辈来的。演《三娘教子》时,她一个劲地问旁边人老薛保是干什么的,为什么管人家母子间的闲事,旁边有人给她解释,她还是不懂,反复问个不停,好像对薛保挺有意见的。这让我想起侯宝林相声中的外国人,心想这个女人恐怕连中国书也没有读过几本,理解力太差了,即便是不懂戏,也不应该看不出薛保是干什么吧?

而坐在我右边的,是一个黑瘦干枯的老太太,她热情得要命,看到激动处,伸过身子来给我讲下面的剧情,一边讲还一边点着头称赞。出于礼貌我还必须表示出认真听和感谢的样子,这样一次又一次分散地注意力,后来我干脆装做听不见了。

谁想我老婆也不肯省事,问我薛仁贵为什么要射死儿子?儿子死了没有?怎么又来了一只老虎?我说要是真死了,后来谁三请樊梨花啊,还有谁来生薛猛薛刚啊?她倒是知道《三请樊梨花》,但又问我史书上是这样写的吗?我说不是,她又问既然不是为什么这样演呢?直到出了剧场我才给她解释明白。最后她说,下周六生日,希望我能再请她看一场。

在剧场还碰见了电台的董斌,拿个小录音机到处找人采访。后来他看见了韩树荆,就亲亲热热坐在老人身边,问这问那,直到戏演完了才离开。我刚看见他时,一楞神,忘了他是姓程还是姓董,只好“嗨”了一声把他叫过来。董斌对戏曲的热心程度,也是少见的,现在没几个记者肯像他这样在剧场里认真采访的。

(明心斋 2001年5月14日) 明心斋 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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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由明心斋于2001年5月14日02:05:27在乐趣园〖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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