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活在梦里头,很容易流连忘返。有的人喜欢演戏,有的人喜欢看戏,都是因为舞台给人提供更多做梦的可能。张爱玲说,现代的电影院是最廉价的王宫。那么,昔日的那些戏楼,掸掸身上的灰尘,露出当日的精致与讲究,仍然是一个王宫,然而并不廉价。

京城戏楼的格局,跟其它繁华的商埠比起来并无大的不同,论精致,或许还比不了扬州、苏州这些地方,生活在京城的人,无从体会“二十四桥明月夜”的风雅,也无从知道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上飘过的那种银红描金的画舫,画舫里演着的是昆曲《牡丹亭》的一折,《惊梦》。

台上表现的是少女思春,“没乱里春情难遣”。脂粉夹住了琼瑶鼻,水袖下面露出一双不安分的、娇滴滴、滴滴娇的吊梢眼。调子拖得很长,一咏三叹。当然,这扮演者并不是个真正的女人,虽然在这种绮靡的华丽下,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男人的气概,甚至到了人戏不分的程度。鲁迅说,中国最“伟大”的艺术就是男人扮女人: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儒林外史》为我们描绘了戏曲繁荣时的种种所谓“风雅”,却往往带着那么几分病态。不过也难怪,这种文化培养出来的人,往往是喜欢林妹妹的,作诗的时候喜欢咳一点血,让丫鬟扶着去看海棠。

然而这种时髦竟渐渐地往北传染了。京城里现在的贵族,那些原来的猎人与游牧民已经许久不骑马射箭,昔日的血性和骁勇渐渐便成了哈欠与身上的赘肉。他们开始喜欢繁琐的花边、藻丽的诗词,喜欢自己的“风雅”。纳兰性德成为这样的一个偶像。成为偶像的理由是对一个满清风雅贵族的想象,对他的诗词背后的隐痛,又有几人能知。

京城毕竟是京城。一个“角”,在天津卫、上海滩唱红了那都不算红的,至多是粉红,只有在京城得到了认可才算数。尤其是京戏,在迅速以自己的生命力取代了昆曲以后,在北京得到了长足发展。同治、光绪年间涌现出来的一批名角,后来被称作“同光十三绝”。在今日的湖广会馆、正乙祠大戏楼,还挂着他们当年的画像。

现在留下的戏楼有相当部分是以前的会馆,正乙祠戏楼就是以前的宁波会馆。会馆是各地商人的社交场所,这使得舞台必然要显现出市民阶层的趣味因此才有活力。然而京戏传到宫中了,据说“老佛爷”很喜欢。既然如此,那些粗俗下流的插科打诨 绾蔚堑昧舜笱胖茫克跃┫芬部肌把拧绷耍稚弦徊悴Aд肿印;夯旱摹镑煊裨峄ā保虬绲孟衤楣靡谎摹疤炫⒒ā保沼谟肿呱狭恕把拧钡睦下罚币簿团灼舜笾凇?如正乙祠戏楼的对联:座中常有戏中人。虽然中国人多半并非那么较真,看戏的时间有一半用来吃茶与嗑瓜子,但是并不标榜自己是“艺术家”,也不封台上的演员是“表演艺术家”,演员就是演员,有更多的可能展示悲欢离合的人,更多的可能生活在梦中的人,所以有永远的生旦团圆。毕竟敢于直面悲剧的人是少数。通唱的锣鼓敲起来了,像酒精一样麻醉着人的耳鼓膜,在这一刻开始昏昏睡去。汽灯点得雪亮,老生上台了,感叹道:“金乌流转,玉兔东升”。时间就在这里面流逝了,在眼前晃过的是粉脸、红脸、黑脸、花脸;裙、靠、蟒。在这里做的梦是简单的,也没有人去深究,伙计穿梭在一片叫好声或是嘘声中,将干净的热毛巾准确无误地抛给二楼的看客。看的人脸上满是油汗,戏楼里面满是社会新闻,而且往往都比戏台上的还要精彩。

终于锣鼓丝竹之声都寂静了,大家这时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迅速地恢复到常态。刚才的激动与兴奋好像演员勾的脸一样被卸掉了:这时候最普遍的表情是一脸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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