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编《曹操与杨修》

著名的花脸演员尚长荣与我同属上海徐汇区中心医院的保健对象，有时去看病，总会不期而遇。如有一次做ECT检查心脏，他先到，坐在机器房的外面候诊，我跟着来了，正好坐在他的旁边，于是就聊了起来，谈话的内容自不外乎是戏。 长荣同志工架子花脸，又有铜锤的天赋，在表演上能不露痕迹地开创新意，所谓"移步而不换形"，让观众在熟悉的程式中感受新鲜的内容。有人认为在这方面他的代表作是《曹操与杨修》，我却认为是《李逵探母》和《张飞敬贤》。不过我也真希望尚长荣同志能再演两出曹操戏，不是《曹操与杨修》中那种造型的曹操，而是老戏里头戴相韶、身穿红蟒的曹操，肯定有声有色，令人叫绝。

谈到《曹操与杨修》，已有定评，是出好戏，这是没有异议的。但我看了以后，又觉得曹操为何杀杨修，这里面写到的知识分子与领导者的关系又太复杂了。我从《三国演义》上看到的有关杨修的故事，一个总的印象，就是杨修这人过于聪明外露，不知藏锋，尤其是在领导面前太好逞能，好像样样事情他都知道，甚至比领导知道得还早，这又置领导于何地?即使这位领导是平庸的、无能的，日子一久，也会受不了。何况是才情盖世、功业显赫的曹操?从维护自己的威望，平衡自己的心态等方面讲，都容不得你这小子如此放肆，非得找个机会把你干掉不可。

杨修的那些卖弄聪明的故事，我记得小时候就在一本儿童读物上看到过，如： 曹操在一样食品上写了"一合酥"三个字，杨修一见，就叫大家分来吃掉，还说这是丞相关照的："一合"者，一人一口也。

曹操在大门上写了一个"活"字，众人不解其意，有的也可能是装傻，独杨修忍不住，说丞相嫌门太阔了，赶快拆掉重造。门上写个"活"字，不就是"阔"字吗！ 这些都还是小事，曹操虽然有些不快，并不会启动杀机。最叫这位"一世之雄"感到触心生痛的是这一件：曹操怕有人刺杀他，就对身旁的警卫说：我梦中常要杀人，你们注意些，不要让我做了错事。有一天，曹操倦了，不觉睡去，睡得很沉，翻身时连被子掉下来也不晓得。一个警卫怕他着凉，上前把被子替他盖好。不料曹操陡然跃起，一刀杀了那个警卫。这时好像他也惊醒了，大哭不止，口口声声说对不起这个警卫，命令厚葬，并优抚其家。所有的臣子都为丞相虔诚的忏悔感动不已，独杨修祭坟时对死者说："丞相没有做梦，是你在做梦罢了。"这话自然会传到曹操耳朵里去，本来装得煞有介事一出戏被你拆穿了，以后还能再做戏吗?这小子留在世上实在讨厌。

但杀杨修这样的知识分子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恰好又是杨修自己撞到了枪口上。就是他听曹操在军中说了一句"鸡肋鸡肋"，就自作主张地卷铺盖，说："丞相要退兵了。"因为"鸡肋"者，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说明这仗打得没有什么意味也。这下给曹操抓住了把柄，说他造谣惑众，扰乱军心。这样的罪名，杨修一个头也不够杀的。

曹操说鸡肋，是不是隐喻无味而想退兵，也许有此意，也许无此意，杨修未免过于自作聪明。换了别人，就只当听不见，等曹操作出明确的决定，再在行动上表示拥护不迟。就像曹操梦中杀人，你说只有杨修一个人猜透玄机，我看不见得，但人家深知说出来要犯忌，还是不说为妙。总而言之你绝对不能表现得比领导还高明，处处都要让领导占先一着，处处都要顾到领导的面子，当面如此，背后亦复如此，装糊涂即是真聪明，在雄才大略的领导面前特别要掌握好这个分寸。杨修聪明有余，修养不足，还以为这样的好表现会得到曹操的赏识，却不料反而引来杀身之祸，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倒是真糊涂了。

如果我胆大妄为，也来编一出《曹操与杨修》，就想从这样的角度下笔，自以为也不无可使今人启迪之处。当然，说说便当，做做颇难，在舞台上怎么表演，这是一个大问题。说说就是说说，权当和尚长荣同志又在一起聊天而已。 (1993年12月)